2008/12/30

怪談

他以為所有人都應該愛他,儘管知道這從未發生,卻仍然不停倚賴這個想像而存活。


一直以來,他就知道自己有過剩的情感。所謂過剩,並不是一種規律的延展,而是在一般共認的界線之外恣意氾濫。例如在講一個故事的時候,總是充滿了遊走在語言規範內外的敘述。他曾以為那是自由的象徵,卻不知道自己僅只是不斷挑戰別人的耐心,在故事結束的時候,聆聽者對自己的耐心更滿意,耳邊流過的諸多語符則早已失去一切意義。有時他覺得別人不懂,卻沒有發現那不過是自己語言的倒影;像秋日無盡伸展的枯枝,在積水中完整地映出一片繁亂,過不了幾日也就乾涸。

不只是情感,每一天的生活裡,身旁一切不停地襲來。再怎麼刻意忽視,他還是能感覺到人們的動作、彼此位置、眼神交會、語言和聲調裡細碎的變異;不但無法捨去,這些細節反而執拗地不停地沈澱,堆積巨大醜怪的記憶,彷彿是世界對感官的復仇。他越來越無法承受,於是盡可能維護固定的單純的軌跡,然而細節卻因此更鮮明難以擦除,他甚至開始理解他人收藏不願表白的質素,荒謬的是他連自己都看不透。因為太過明白這些四處綻放的瑣物,當需要隱藏的時候,他能躲得更深。

世界並不外於他而運轉,偶爾也會有人意外闖進軌跡。他總是受寵若驚,樂意給予一切來者想要的,在被問到自己想要什麼時,卻發現說不出話來。其實他想要的是一切貼近的訊息。從小他就非常喜歡和別人靠擠在一起的感覺。那些稍遠一點就堆累沈重的細節,在呼吸所及之處,變得渾沌、朦朧、一點迷惘,如此可親。他只有極少極少地體驗過,後來從人們的反應裡,警覺到或許自己要得太多,反而愈害怕接近別人,不願啟動這種理性無法控制的想望。他還是喜歡和人說話。除了珍惜並吞食那些微小的吐吶與溫度之外,也帶著對語言這種東西強烈的好奇心。當過往的記憶累積到一定程度,他發現每當別人說著認為理所當然的事情時,自己從未感同身受,有時會為此感到沮喪,卻也激發更深的探索。漸漸地開始熟習於各種表達方式之後,那些事情開始鑽入深處成為直覺反射的一部分。他的外在慢慢與內裡失去聯繫,述說變得破裂而不自然。他慢慢開始放棄,於是當人們的面貌越來越清晰,卻不由自主地把自己掩得更緊。

他耗盡一切保住這些美麗的闖入者,卻絕望地在別人的故事裡發現,沒有人願意為了同樣的事而困擾。有時他覺得自己是個謹慎的惡鬼,每次只小心翼翼地索求一點鮮血,因此才得以在人世間棲身。只是他所渴求的鮮血,畢竟不是人們願意給予的身外之物。

既然所想的不同,難免充斥持續不斷的失望。他總是試著找尋原因,甚至把過錯怪到自己身上,卻常因此錯過最簡單的理由。而人的表達總是矛盾不協調,他知曉太多細節,因此反而無法找到足以解釋的邏輯。朝著錯誤方向的歸因更加深無助。他開始藉助模擬兩可的預言來解除自己對未知的緊張。這對安定心智極其有用,也更進一步摧毀表達的能力。他時常感到這些不可避免的惡果,清晰地足以阻止遺憾。就像時常襲來的孤獨,只因深知寂寞的根源,怎麼痛苦也很快變得再自然不過。

他不知道該怎麼思考自己。若說不正常,敘說起來又如此平淡;若說正常,卻如此難以求得自己想要的。於是不得不開始考慮其他原因,或許是個性、或許是外型,或許是不經意表達出來的知覺與情感如此陰暗沈重。到最後總在不滿足上打轉,或許是這些不滿原本就不該。

他不覺得這是一場悲劇。或者是,也是一場與他無關的悲劇。他看著台上角色的悲喜、演員的造作,與台下觀眾的投入,那種深知命運裡終有與此重合一刻的虔誠信念,彷彿自己從未有過。他知道必須寫出屬於自己的劇碼,完成之後也不須期待有人欣賞。世界所謂的真切,是表裡之間如何相繫的共識。自己既外於這種默契,便不再如此追求。

其實,他很想把這一切所知所思都當真,但也知道無論他怎麼思考,由於缺少了一點本應與存在並置的默契,永遠也找不到一句正確的表述。

他只能繼續下去,卻愈覺得自己與所有人的距離都愈遙遠,卻彷彿又不是因為什麼特殊的原因。自知這些都不是什麼秘密,只不過是旅人相遇時彼此耳語傳說的怪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