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4/28

【筆記】反對實施死刑、贊成廢除死刑、考慮部份廢除死刑意見、以及理解部份反對廢除死刑意見

死刑是一種國家司法針對個人施行的罰則,在國家司法的層次上,我們用盡可能合理的公審制度取代報復性定罪,而不是用盡可能相同的手段代理私刑。


在現代國家體制的想像裡,國家有權力公開啟動事關生死的政策,對外有戰爭,對內則有死刑。也許是因為相較之下,戰爭的唯一目的是以破壞性的巨大體制機器進行破壞、癱瘓、佔領與殺戮等等例外行為,所以引起的反響更大;而死刑則是內含於現代公民被教導必須忍受的司法刑審體制之內,於是被認為是具有正當性、以及與其他政治議題一般必須訴諸民意觀感的公眾決策事項。兩者間不同的決策過程與宣傳形貌,多半源於這樣的差異。

然而當我們認識到針對現代國家所發展的人權概念時,會發現兩者之間體制意涵的相似性。即,當代人權概念源自於在國家機器強大的權力潛能之下,從反面劃定個人可賴以自我保護的體制界線;而在這條界線之下,需要考慮的立場並非作為整體的其他公民,而是人權持有者本身。因此現代國家的司法刑罰一旦出現,特別在個人尊嚴與肉體完整性的層次上,必須加以保護,也必須發展出以教化受刑人而非損害報復為思考基礎的體系,否則整個司法體系的制度合理性便無法自圓其說。

在個體層次上,同樣不是對受刑人同情與否的問題。如同警察在執法手段上必須受到一定程度的限制、同時考慮到司法對於不同犯罪衡量判刑輕重的理據,便可理解,國家作為國內暴力行為的壟斷者,不可將施行暴力手段視為非黑即白的二分範疇的道理。若執法機構有權辨識出特定個人並對這些個人施以無限制的暴力,這個可即時放縱權力的例外狀況便會在國家作為詮釋者的手裡任意擴張。如同戰爭時所謂的合理與否時常只是討戰檄書文字遊戲的結果(可以美伊戰爭前後各方的政治宣傳為例);任何給予國家施行絕對暴力的機會,最後必然造成人權界線在國家體制文字遊戲中不停破損。舊政權時期看似具有高度合理性的捕殺行為,亦只是在體制上公民讓渡了國家施行絕對暴力的決策權,配合國家宣傳機器的自我合理化,使統治機器的濫權成為可能。若不認識到這點,而只是拿著戒嚴的字樣做文字遊戲,我們將會忽視現行制度裡各種國家濫權具有實質意義的存在。

於是,國家司法與執法系統一方面不可以肉體損害報復維基礎,二方面不可以在執法時貫徹無限制暴力,這是我們必須對死刑進行思考的出發點。在這之上,又因為在我的認知裡,一來死刑本身並無降低犯罪率的實效;二來死刑也無起死回生的補償效果;三來現代司法一向是以不斷侵犯並更替私刑的對等報復原則來自我建立,卻在殺人犯罪受害者家屬情感上,遇到難以突破的瓶頸,於是保留死刑,不過是在政治推展過程裡制度為了自我維護而保存的權宜措施。所以我反對實施死刑,並贊成廢除死刑讓司法能更像是一個保障人權的國家體制。

在同樣的理據上,我們必須重新思考部份反對廢除死刑的意見。例如在這篇文章裡,吳志光認為「(中國擬議的)死緩制度所強調的犯罪者有無『悔悟』,姑且不論其認定標準及合理觀察時間長短等技術性問題,其正可以突顯廢除死刑的迷思所在。若認同為保障生命權而廢除死刑的理念係一普遍的道德性誡命,廢除死刑即不應附帶任何條件」,而「犯罪者有無『悔悟』,應該是假釋制度的重要依據,亦係監獄教化的努力目標,實不應成為是否廢除死刑的交換或前提條件」,就有理據逆轉的問題。這個認知會破壞以司法為主體立場的死刑思考理路,也容易造成衍生論述裡「生命權」概念過度抽象而鬆散的後果。另外又如這篇文章裡瞿海源以民意調查的方向出發,在社會學內部討論上或有其作用,但在針對死刑的思考裡,我們會因為過度強調當下民意的重要性,而難以辨識例如這篇這篇文章裡由瞿海源以及吳志光自己所提出,由進步理念與法制體制特質揉合而成的前瞻性考量。再如這篇文章裡吳豪人純粹地反對將國家司法牽連上恐嚇效果,沒有進一步推展,則又無法與認為是破案判決率而非刑罰輕重決定犯罪量的論述取得協調。在實效上,這類訊息會高度加強相關論述作為政治宣傳產品的屬性,進一步混亂乃至於淡化關於死刑問題的公開討論狀況。

最後在反對廢除死刑的意見上,這篇文章或許帶有相當的代表性。文章裡的許多問題在上文中已經討論。然而就理解的旨趣而言,我們要理解的重心或許不是過度抽象的所謂「受害者家屬心情」,而是從「考慮受害者家屬心情」到「不可廢除死刑」之間的理路。諸如「法律為何保護壞人」、「犯罪者無自由可言」、「倡導人權者可有想過犯罪本身」、「法律有幫受害者想嗎」之類的連結,這些都是司法體制在自我完善的過程裡本應主動加以更替的想像,而不應是不同主張之間彼此對立的理由。我們可以再次看到體制本身不願自我完善卻仍不停壟斷暴力的惰性與慣性問題,以及公開討論裡無人意在取得彼此協調的現象。對於彼此理解與自我深化不加以著意的後果,只有可能是彼此推高感情拒斥的壁壘,將表面上正在被討論的議題型塑成自我標榜的表態語言而已。

2008/04/15

【短札】電影片尾其實沒什麼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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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法國一間戲院,不對號入座的影廳裡散落不到三分之一的觀眾。電影結束之後,有人鼓掌,有人靜靜坐在位置上看完片尾,有人在第一部份的演員名單還沒播完之前就離開。

這是在一個歐洲國家某個城市裡常見的景象。片尾播放與否,在這裡並不成為一個問題,因為那本來就是電影的一部分,在片尾時離開,與在片中離開一樣不具重要性。相對而言,本地戲院的空氣顯然更為自由不激烈。戲院不剪斷片尾,提供觀眾自由表達與自由閱聽的機會。

且慢,這並不是偉大的自由主義思辨。若找來一群自由主義者,恐怕裡面認為不播片尾乃是市場競爭結果不必插手者佔得更多。這也難涉文明程度的思考,因為在我們假定的文明國家裡,片尾這檔事似乎既不是文藝腔的堅持,也不是什麼必看不可的偉大細節。我們當然可以說這是國際電影文化權力展示的一個環節,不過就這麼把自己陷入赤裸裸的尺寸比較,好像也不是非常正當的理由。何況對於國片而言,讓觀眾看到片名可能比看到片尾更為重要。

我們很怕做錯事情,主張什麼事總要提高聲量壯大信心,遇到指責的卻又過度珍惜內心恐懼,轉而捍衛這塊純粹屬於自己的部份。

同樣要求看完片尾,上述文章與這篇的立場就有相當差異,儘管前者乃受後者觸發,彼此卻也不是毫無矛盾。兩篇共同要求者是希望觀影人對創作品有更多理解,但就我的理解,比對盜版電影盛行的事實,這種態度似乎與社會風俗有所違背。

再且慢,這仍不是進步知識分子與未開化社會的對壘。除了我國知識分子習慣上就普遍對影片從開頭至結尾的品質要求極低的相關事實之外,比較一下針對劇情部份與片尾部份的評論,其實我們對電影劇情部份理解形式的紛雜,本來就預示了個人對片尾解讀意見的必然差異,而這種差異也會直接導致讀取意義的失落。如果個人選擇觀影的緣由本來就只是一個明星或一篇可信賴的評論,觀看片尾顯然僅只是一場痛苦而毫無意義的音樂播放行為而已。

當然,如果問我電影到底該不該播片尾,我會毫不遲疑地在「要」的前面打勾。雖然我自己習慣的比較範圍僅是導演音樂編劇演員頂多加上製作人們(多半在片頭就可以看見),而且以我個人的思考習僻,抽煙之前根本不會有什麼想法。我所相信的是,這之所以會是問題,並不是文藝青年們啟動的偉大社會改造計畫,而是貪圖播放場次的片商和過度擁擠的我國觀影群眾共同造就的現象。就因為它本來就沒什麼意義,其實本來也不該成為一個問題。

疑失


恍惚裡,好像感覺到貓跳上床來,棉被上些許沉緊。在家時我也常有這樣的幻覺,起身尋找時,白色身影常常已在他處蜷滿睡熟。於是我多半閉目不理,之後貓果真跳上來時,就當作是一個神秘而溫暖的預言成真。

我有時會想念貓的體溫,就像我有時也會想念人的體溫。張口時散出的些許氣味,激動或和緩的吐吶,舌尖隨著句詠韻律流轉,輕輕敲擊齒顎唇牙時彷彿可以聽到氣流在腔內旋盪的聲響。那些極近極近的觸覺,捧起端詳、搓弄、輕抹,細心撿拾散落一地的晶亮。

不知貓會否覺得奇怪,鎮日與自己相伴相視的人怎會說走就走。或許他會試著更勤於跳上人常困睡的沙發,嗅聞他可能藏身的被中,等待著向他抗議近日不曾餵食的罪過。

我無法敘說現在有多麼希望一個擁抱,或一點我願相信的理解。我希望這個擁抱很長很長,直到所有眼下不知所蹤的寂寞一併擠兌迸流,直到貓也咬上我的手,或把肉掌放上我的手背索討一點點樂趣。而我也因此可以向擁抱者表達感激。

告訴他,你懂的,這不代表什麼。這甚至不代表時間已經過去。

有時我想念的僅僅是可以接近的體溫。而我曾如此木然地揮霍,不知年華已盡。

而我仍不斷揮霍。

我已經忘記貓牙卸住手掌時的疼痛。本地的貓不任人逗弄,瀟灑飄盪一如世界對本地女人的印象。或許事實的確如此,而我既知自己是個外人,也就不如在自己生長的地界上被排拒時那樣患得患失。貓是如此,有時能聽見遠處甜美的喚聲,走到近旁,卻只能面對冷淡不解的面容。相較之下,本地的人反而可愛許多。

對我而言,人總是有趣卻不可親的。我私自崇拜著那些願意侵撞自己與他人世界的勇氣,一如我私自崇拜著貓族的灑脫,看似了無伎求卻又漩渦一般捲取所有憐愛,而一切又那麼自然。我崇拜著自己缺損的,心裡不斷忖量著與人之間難以度量的索線長短。我永遠不肯輕易相信,卻又讓自己更加沮喪。

我也不知究竟在故鄉或異鄉時,感到的孤單要更多一些。

在幻痛最劇烈的時候,我會想起那些真正沉默的話語。想起我或多或少的背棄,其中有些已然毫無理由,於是幻痛更深。

我懷念貓的步伐,在心裡緩慢地播放。一次又一次,於是我知道這一切都已經不同於以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