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1/30

成語是一個問題嗎?

是啊。女奴在這個議題上就做了一個熟練的操演。從辭典編纂規範寫到文化全球化,我想多數人應該都接受到這個符號,不,刺激訊息了。他很認真,他言之有物,他提起當代熱門的文化語彙,他沒有進入政治惡鬥。

那,除了這個符號刺激之外,我們接受了什麼?

沒有什麼。因為多數人根本就不會用類似的語彙來思考其他問題,遑論發篇文章。同樣的邏輯不會在公共領域擴散,相關邏輯仍然限於受過特定訓練的人們之內。或者,在受到自己討厭的刺激時,可以把整篇文章或引用片段拿出來招搖一下支持自己的論點立場。

當然這不表示文章本身有什麼缺陷。譬如談起語言正統問題,這也是一個讓人感興趣的題目。只是,邏輯一樣不會擴散,各種政治勢力不會因此放棄語言合法性和詮釋權的爭奪,或甚至有所反省。就算成語有一天高度無效化之後,這件事還是不會得到解決。到時候,可能連受過訓練的特定人們都已經懶得再強調一樣的論點,這個邏輯便正式從社會裡消失,或跟成語及其擁護者一起進入食古不化的領域。

語言當然會變,不過個人所擁護的知識,若是可以像這樣草率地去議論合法性的話(非指上面引用的文章,許多相關討論更值得注意),我很懷疑這個社會到底有什麼立場可以談歷史資產或文化保存,更精確地說,當下對這個莫名其妙事件的諸多討論,全都圍繞在權力核心上打轉(包括教育部這個國家機構、教育部長這個官位、辭典這個正當性核心、本土╱中國這個政治權力議題、政府這個語言規訓者),與恐慌的擁護者們完全一致地,聰明的質疑者們也從來不曾脫離語言作為一種整體的想像。這樣一來,所討論的不過就是整體的語言保存╱整體的求創新流變而已。對於那些並不提升到任何群體層次,無法觸發群體溝通正當性的語言,我們的態度又是什麼?

當然,這個懷疑也是一個永遠不會擴散的邏輯。

2007/01/29

[好公民練習題] 普遍溝通行動閱讀測驗(非心理測驗)

[背景]

小瓦在自己的部落格上刊登了一篇文章:

某天夜裡,小瓦走進林森公園附近的吉野家,想要吃難吃的套餐。

小瓦走進店裡,櫃台正在處理一位客人的外帶點餐,看來是許多套餐的一大袋。年輕的客人一言不發,隊伍的第二位是一位穿著布夾克,滿臉鬍渣的老先生。櫃台一位店員俐落地把應該也不太好吃的食物裝進很大的塑膠袋裡,另一位店員在第二台收銀機前算錢。廚房有另外兩位店員,店裡沒有任何客人。

//被隱藏的片段
過了一會,店員仍在包裹不斷送上的食物,隊伍沒有變動,小瓦無聊地四處張望,看到燈箱上菜單旁寫著吉野家的服務宣傳,熱心真誠之類。包餐的店員有著像是日本人的臉孔,不太情願地低聲頌念著服務流程必須的口號,偶爾會歪著嘴瞪視客人擠出兩句確認難吃食物屬性的問題。

隊伍裡的三人等了快十分鐘,老先生向算帳的店員招招手,嘴裡嘟嚷了一句話,又指指菜單,似乎想要那店員幫他點餐。店員二號看了他一眼,說,這個櫃台正在算帳,請稍等喔。老先生聽了,靠上牆壁嘆了一口氣,說了兩個近似日語的音節,語氣似是「怎麼這樣」或「真久啊」。

又過一會,巨大的食物包裹終於完工,店員一號把塑膠袋把手扭緊,交給年輕的客人。終於輪到老先生,店員一號用慣性狐疑的眼神看著他。

老先生發出嗯,嗯的聲音,指了燈箱上的菜單。狐疑者回頭看了看說,是雞錦丼嗎?老先生又指了指菜單,指指餐盤,店員一號眉頭鎖的很緊,問,單點嗎?老先生說,嗯,嗯,哼,嗯,指了指菜單。店員一號盯著老先生看了一會,按動收銀機,說,八十五元,老先生拿出一張百元鈔票找錢。

換小瓦點餐了。小瓦用流利的口語點了難吃的套餐。店員一號雖然沒有改變表情,但似乎很滿意,甚至幫小瓦拿餐具時還親自交到小瓦手中,一旁的老先生沒拿到餐,張望了一會,就踱到窗邊的位置坐下。

過了一會,廚房送出一碗食物,先生你的餐好囉,店員低低地說。看了一眼老先生坐的位置,就把餐盤放在櫃台邊,走回廚房跟其他人聊天。店員一號從塑膠杯倒出小瓦點的湯,放到微波爐裡加熱,小瓦一直很不喜歡微波的食物,皺了眉頭。似乎被發現了,店員一號在廚房說,先生你的湯在加熱,請稍等一下。小瓦忙應了一聲。

難吃的食物送到餐盤上了。冰冷的泡菜看來有點脫水,浸在似乎加了防腐處理的薄薄一層辣水裡。小瓦不發一語,拿著餐盤找位置坐下,先放著加熱過度的味噌湯不管,開始狼吞虎嚥。碗筷交錯之際,店員三號又看了看老先生的位置,用手動了動餐盤,回到廚房繼續聊天。小瓦舔了舔嘴邊的飯粒與難吃的醬汁,順著看過去,老先生正趴在桌上假寐。

又過了一會,老先生醒來了,左右看看,向櫃台發問:我點的**呢?(**無法解譯,以下同),店員三號正在櫃台,說,先生你的餐好囉,我們這裡是自助式的喔。又走回廚房。老先生開始嘟嚷,緩慢地站起身踱到櫃台拿起餐盤,說,"謝謝"你喔。店員三號說,不客氣請慢用。老先生繼續說,我給你"錢"了喔(括號內為加重音)!踱回座位,小瓦正在處置味噌湯,突然聽到碰的一聲巨響,老先生站起來,走出自動門,向櫃台說了一句我*錢了**你們***!轉出騎樓。從小瓦的位置看不見發生了什麼事情。

店員三號好一會才出來收拾,拿了兩個不知從何而來的碗蓋回廚房,向廚房的人說,他把碗蓋在盤子上了。廚房有人問怎麼了,另一人說,沒有啦他就是不爽***,*****,似乎與沒人送餐有關。

小瓦吃完之後乖乖把殘肴拿到回收台上,經過老先生之前的座位,見到碗仍然倒蓋在餐盤上,碗蓋放在旁邊。似乎是肉汁濡濕了一塊餐盤紙。盤上沒有見到任何飯粒或其他難吃的食物漏出。

小瓦走出門,身後廚房裡店員高聲說謝光臨請慢走,他踏上騎樓,轉往與老先生完全相反的方向。


[問題與討論]
註:選擇題為複選或不選題,分項目視為獨立選項看待,底線處可填入多餘的選項,但並不會納入問卷結論。

一、請問對於這段故事中的主角小瓦應如何看待?

1) 小瓦對吉野家懷有偏見,於是捏造偏差的故事想要降低吉野家的業績。
2) 小瓦刻意以聳人聽聞的另類標題,幫吉野家打廣告。
3) 小瓦想要塑造自己標新立異的形象,所以故意在部落格發表這個故事:
3.1. 以達成分裂台日兩國人民良好關係的目的。
3.2. 以塑造自己夜行者的偽英雄形象。
3.3. 以偷渡夜間生活就是反常生活的錯誤意識。
4) 小瓦是被黨國教育洗腦的可憐人,刻意分化日本族群,貶低台灣俗民生活,與中國民族主義者同流合污。
5) 小瓦對於自己被資本主義交易模式制約的行為描述細膩,卻無所措詞,偷渡「乖順的顧客維持社會正常運作」的態度,揭露後現代消費社會裡人民普遍受到商業規則所制約的現實。
6) 無聊透頂的故事。管管自己的吃相吧。當宅男不是沒有原因的。
7)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二、請問吉野家的餐點是否難吃?
1) 是,真難吃。
2) 否,真好吃。
3) 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
4) 這個問題很複雜,我們必須請專家來分析。
5) 選2的都是沒有味覺的笨蛋。
6) 選1的都是故作高尚的白癡。
7) 出這個問題的人充滿了酸腐的假裝基進份子氣息。
8) 有人覺得難吃,有人不覺得好吃,這些都是必須要彼此接受的答案,多元的社會更美麗,這種問題假設一個標準答案,顯然是填鴨式教育體制的餘毒。我大膽推斷作者應該是在解嚴前出生,除此之外的答案全都不合邏輯。
9)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三、請問店員的處理態度應如何看待?

1) 有虧職守,因為讓顧客滿意是服務業的共通守則。
2) 沒有疏失,因為完全遵守公司規定與客人互動。
3) 道德有虧,幫助老人拿個餐盤有何困難?
4) 份所應為,遊民造成24小時店面的經營困擾是事實,老人刻意在速食店睡著會誤導店員阻礙互動。
5) 缺乏善意,態度不佳,公司應加以矯正。
6)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五、請問這與公民溝通行動有何關連?

1) 有關係,這證明溝通理論需要經由普及教育,甚至對外國人或疑似外國人也應該有所要求。
2) 有關係,這證明公民溝通只是一種菁英主義的幻象,在俗民生活裡根本無法落實。
3) 沒關係,夜間生活千奇百怪,過於特殊的故事不可作為通例思考。
4) 沒關係,小瓦不過是又一個自以為是的社會觀察家,社會就是被這些狂妄自大的名嘴搞爛的。
5)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四、請問我們應如何看待老先生的位置?

1) 無聊遊民,破壞溝通元兇。
2) 日本遊客,應予善意協助。
3) 殘疾人士,應予同情關懷。
4) 心情不好,發洩一下何妨。
5) 無理顧客,欺凌年輕店員。
6) 可憐顧客,店員語言壓迫。
7)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五、請問這與公民溝通行動有何關連?

1) 有關係,這證明溝通理論需要經由普及教育,甚至對外國人或疑似外國人也應該有所要求。
2) 有關係,這證明公民溝通只是一種菁英主義的幻象,在俗民生活裡根本無法落實。
3) 沒關係,夜間生活千奇百怪,過於特殊的故事不可作為通例思考。
4) 沒關係,小瓦不過是又一個自以為是的社會觀察家,社會就是被這些狂妄自大的名嘴搞爛的。
5)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六、請問小瓦是否該介入讓店員與老先生之間的溝通更為順暢?為什麼?

七、請問你在回答那些問題之後,認為自己站在哪一方?

1) 吃不到飯的老伯伯
2) 必須善後的店員們
3) 一閃即逝的小帥哥
4) 悲傷的死宅男小瓦
5) 標題不是寫著(非心理測驗)嗎?籲請大家不要誤入陷阱,讓網路惡徒再次得逞!
6)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2007/01/24

詮釋的路徑

不可避免地,我們永遠會碰到令人氣悶的討論結局(或假扮的意味深長)。以最可能稱為客觀的角度來看,那是因為討論雙方的視域無法結合,兩邊都固守自己的山頭,彼此派人出寨攻伐。既不想踏上對方的領土,就只是枉死一堆在前線上喊打喊殺的腦細胞而已。

不要鬧了。承認吧。如果人生真的可以這麼客觀,那就大方承認這世界上存在一個廣大的客觀地帶,我們可以一輩子安居其上,沒有任何壓抑和爭吵,沒有任何躲避或反省的需要。順便否認這個世界上沒有所謂語言的操作,肯定自然語言的存在,肯定一個悠然自得,從心所欲而不踰矩的烏托邦。並且肯定在烏托邦裡絕對不會冒出任何異樣的言語──那不正是我們要反對的嗎?
//被隱藏的片段
聽太多什麼地下莖游擊戰、什麼戰術反撲什麼偷獵什麼弱者武器,我們不能忘記,有一棟建築物擋在路上阻撓我們散步路徑的現象,不是你繞過去就可以消滅的。你所有的武器或許能稍微撼動、持續反諷、大聲嘲笑、在地圖上抹消,甚至最終把那棟建築解放成為人民的殿堂,都「只是」一種勝利而已。那種勝利絕不存在於空洞無比的什麼公民溝通行動構框裡,或者群眾包圍攻佔建築塗鴉修面敲毀雕像燈台國家聖像吊死統治者把辦公桌推出窗外在大廳升起一堆巨大的火讓人民跳舞作樂,但是那建築還在,就算找豪斯曼來摧毀它,它還在過去的記憶裡佔有一席之地。

你要清楚地告訴自己,那棟建築,你要推倒它,或讚頌它。要遺忘,或不停在身處他處時從記憶裡拾起;你要佔有,還是離開;你要繞過,還是面對。

戰術只有在不斷用自己的身體讓它發生時,戰略的一元宰制才會終於有個對立面。不要妄想全面性的勝利,除非你遺忘勝利。

更何況,到這個痛苦的程度為止,我們面對的還只是巨大城市之內某一棟建築而已。

我們所能妄想的,也只有好好維護自己的地圖與路線而已。偶爾你會經過一些狂歡的人群,或更幸運地,碰上一次動亂的萌芽。你的腎上腺素會替你決定該使用哪個部位的腦,擺動哪些肢體,喊出哪些口號。人生有幸碰上一次動盪,其後的空虛彷彿微不足道,卻又會決定你往後的人生。

你當然會越來越熟練,越來越習慣於固定的法則與攻擊要領,直到某一天你成為好戰之徒,常規化的戰鬥本能卻又會突然無法激動你的腎上腺。於是你冷眼旁觀,並嘲笑舞動的人群。

在這座巨大纏結的迷惘之城裡,你的詮釋路徑並不決定你的生命,它就是你的生命。

2007/01/20

看哪,看哪!我體內的怪物長得這麼大了!

在《怪物》裡,刻意暴露在追尋者面前這些,稍嫌肉麻近乎求歡的字句,我是一次也說不出來的。

若是我終有一天失去控制對人直接說出這樣的話,若不是撒嬌,也是求歡。


//被隱藏的片段
不過,當Portnoy在今天直面我說出惡名昭彰、筆戰王(想來是不認為熟到能說嘴砲王的地步XD)的評價時,我心裡確實是有這樣的吶喊的。

那個怪物,曾經被我稱為傭兵,浪漫地把自己的意志╱抑制幻化為叢林游擊隊的虛像。或更菁英地,德勒茲與瓜塔里式的恐怖植物地下莖(系統裡的一個塊根)。

認識我的人,都說,你脾氣這麼好,沒法想像你生氣或跟人吵架的樣子。

只在課堂認識我的魯教授說,你這個愛問問題的人,今天要不要提些問題?

從WWW界面認識我的人說,筆戰、吵架,我以為你是留著長髮的(消瘦憤青?)。

很久很久以前,我隱性埋名在BBS上跟人戰文時,和我吵架的人說,妳們這些女性主義者,不能這麼女性本位啊。

所以,傭兵早該死了。現實是,我既無肉身掙扎求存的經驗,也未見過正午的黑暗

今天的會,我很想知道,坐在我左邊的綠黨諸人,坐在我右邊的求同諸眾,以及網路上收取Skypecast的他方故人,彼此究竟知不知道彼此早已說出(卻刻意不加表顯)的歧見與立場裂隙有多深。

沒有說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不能就這麼不知道下去,直到有點成就,大家再來開個把酒言歡的檢討會呢?



我怕見網友。因為人與人之間的炙熱詭絲,比起乾冷的電纜絞線更容易傷人,迫使傭兵躲進更深的叢林。
不知道之後的不說,然後是不說加深了裂痕,然後便是容忍不說的連結,或一逕裂解的分離。

在我私人的書寫裡,這個怪物早已幻化多端,出現過無數次。我當然不會以為那樣直接而簡單的表露能完滿自己的生命,因此我也根本不會尋求什麼最終解決之道。怪物若是在我之內,那它便是我,我也不會因它而不為人。就算它有朝一日主宰我,到時我嘴裡吐出的話自然也由它來說。怪物接手主宰,本來也是文明本身為自己創作的宿命。

只是,在這個統治人類文明數千年的語藝政權之下,我們都默如不知,恍似不覺。

2007/01/19

感受性的壟斷政權

很久很久以前,在歐洲,有一群瘋子把政治和美學連作夥,提出政治美學化和美學政治化的概念。他們之中親左派(當時左派還跟共產主義很有關係)的反對法西斯主義(當時法西斯還跟右派很有關係)政治美學化的宣稱,親右派的相反,另外一些人則宣稱要「為藝術而藝術」。(範例

在今天,我們好像脫離了共產主義(的魔掌),反省著法西斯主義(的歷史),也好像有了一個「為藝術而藝術」的(後現代?)社會。

不過,事情並不完全是這樣的。


//被隱藏的片段
由施明德帶隊,在台北車站與凱達格蘭大道上巨大的群眾往返運動,對許多人而言,至今仍然是巨大的驚嚇╱壯美記憶。有人說那是法西斯,有人說那是共產黨,看來好像有同一批人買帳,充分表現了在當代對於這兩種歷史脈絡的混同與符號化的恐懼效應(誰說只有未知才帶來恐懼?)用表淺的符號知識來投影自身社會,所得到的就會是一個只有表淺符號知識的社會形象。

勿忘九一一。九一一發生了一個難以命名的現象,衍生成為巨大的政治知識與行動體系席捲全球。美國發動戰爭,戰爭中死亡的軍人已經超過了九一一死亡的冤魂,不計戰爭另一方長久以來受到海珊政權、美國侵略、聯合國禁運等等造成的傷害;以色列對周邊國家強化軍事鎮壓;全球各地發生名義相關的炸彈事件;恐怖份子╱反恐戰爭成為全球的統一感受符號,台灣陷入無法勝利的語藝戰爭(恐怖份子究竟是大國中國,還是小國台灣?)。

關於台灣,我們有相對較小的問題。

簡言之,就是紅黃藍綠橘的問題。政治問題。

在一個可以用共產黨和法西斯成功指責政敵的社會裡,我們卻從來未曾脫離,而只是強化了這種感受性的壟斷。

譬如,將陳水扁指為台灣本土政權的道成肉身╱台灣政權墮落的象徵;或將蔣經國視為台灣所謂黃金年代的指標人物╱威權復辟的記憶對象。這種無聊的宣稱,就像是總統玉照成為藍綠攻防的無聊把戲一樣,不但是政治美學化(國家英雄的道成肉身),同時也是美學政治化(紅綠藍色系、汙名化、符號意義單元限定)的操作成果。比起以往,我們較為成功的是操作手段的深化。這也是為什麼紅衫軍所引起的恐懼╱壯美效應不得不在瞬間在習慣使用藍綠識框辨讀的台灣公民之間高度分界,而注目的人群越廣,甚至因此翻攪出舊的,還未解決的古老分化框架(統╱獨、民主╱共產、左╱右、左統╱左獨)識讀。因此拉扯出來更大更深的矛盾問題。無論是就倒扁╱反倒扁的陣營而言,都是成功的政治美學化╱美學政治化操作。(在向陽的地方穿紅衣的提議為何失敗?)

但我們沒有動力革命、沒有動力轉型、甚至沒有動力公開討論試圖解決問題。所以翻攪出來的矛盾儘管夠深夠全面,也只不過成就了極化對立的論述本身,強化了整個感受結構的必然性與獨斷性。

因此,政客汲取利益的泉源,並不是那些淺薄飄搖的指責,而是更基本的,感受性的壟斷。

這當然也不是新東西。所謂論述霸權的隨制(arbitrary)性質,便是一個企圖壟斷感受性的問題(如國民黨時代三合一敵人的精彩鏈結),相對而言,反霸權亦以隨制的效果爭取反抗的機會(思考三合一敵人如何因此結盟成就民主化事業)。

價值論述在裡面並非決定性的奪權因素,由於霸權與反霸權的鏡象結構,導致使用同樣語言武器的雙方,都必須為自己尋找到決定性的正當性意義。「反抗」就是這個正當性意義的全部。不須多言,台灣無論是獨立運動、統一運動、左派聲明、右派聲明、執政黨論述、反對黨論述(更極端地,台灣發展受中國打壓論述,中國何嘗不在發展台灣獨立運動傷害民族情感),全部都將自身所持的論述與感受性型塑成為受害的、含冤的、被打壓的、受陰謀覬覦的構成。

這絕對不是說在政治型構裡的反抗意象全屬虛構。相反地,我們應該認知到,整個政治結構藉以建立的基礎,正是以受壓迫-抵抗-因此必須急迫自我成就的發展意象。這也是班雅明所提出的國家緊急狀態之常態性的論法:

「被壓迫者的傳統教導我們所存身其中的『緊急狀態』並非例外而是常規。我們必須常伴著這個洞察來達成歷史的概念。如此我們應能清晰地了解到我們要提出真正的緊急狀態,這也將強化我們對抗法西斯主義時的位置。法西斯主義之勝算的一個理由是,藉進步之名,其敵人視其為歷史的常態。認為我們所體驗之物在二十世紀「仍然」可能的驚詫並非哲學性的。這種驚詫並不是知識之始-除非撐起那種知識的歷史觀點已無法撐持。」

-華特‧班雅明,「論歷史哲學」(1940年春),Harry Zohn英譯,
由我翻譯並加粗體。括號為英譯文所有。

當然,這段文字來自左右派的感受性還截然分立的1940年。當時由於政治議題是相對清晰的問題,所以美學政治化比起政治美學化(去政治化)要更具有進步的意涵。如今之世,或由於訊息已經如維希留所說,已經藉由社會的加速而徹底退化成刺激物;或就像巴特所提出的政治神話學,符號意義的鏈結已經成為大眾社會的感受性問題(當然維希留的刺激物理論也由此而來,但台灣社會的發展究竟存在哪個層次難以辨明),總之政治符號已經徹底以美學感受性的框架翻譯完竣。政治符號成為一種生產性的符號。在上位者說得越簡單,在下位的支持者反而越能夠藉由無所不在的意義隨制鏈結生產出更多論述。關於政治的論述看似增加了,但是在多種霸權結構及其對反物所形成的複雜鏡象世界裡,更多的討論只是為了如何自我鞏固與反霸權論述完善化而產生。彼此的映照又強化了各別群眾的感受性之壟斷。發展之完善,甚至同樣的符號神話都可以導致不同霸權的不同解譯。

幾十年後,藝術終於近乎成功地逃逸了。接下來是什麼呢?

2007/01/17

無血樂


今天,偉大的蘋果日報又再一次血洗頭版了。


看著這張照片,想起以前日日濺血的美麗時光,我開始懷念一個時代。

倒不是蘋果日報來台之前的「乾淨」時光,我一直記得,在我讀影評多於新聞的時期,有一種東西叫做「中產階級的懼血症」,像是如果在電影裡突然出現有血的畫面(而且是部好片),比較尖銳的影評大概有八成會提到這種東西,說這就是導演在嘲弄中產階級懼血情結之類哈哈哈。

不過今天已經沒有人這麼說了。因為相對進步的媒體批評,顯然把血腥放在媒體亂象之中。當你相信包裹表決(?)的媒體批評判準,或甚至你不認同媒體批評的某些標準(例如藍綠統獨),你不會花時間在爭辯這一點點文化脈絡之類的旁枝末節。也不會有一個團體宣稱「我們反對中產階級的懼血症候群哈哈哈」。

所以其實是一個背後帶有長遠型塑歷史,加上維多利亞時期、啟蒙時代意識,大概可以寫好幾篇碩士論文的概念,在我們的社會裡就這樣幽幽地消逝。公民社會在嘲笑知識分子的旁枝末節(這真是詭異),並且聲明自己有更重要的議程包裹。Love it or leave it!

2007/01/15

歧視不在

在一部溫馨的電影【托斯卡尼豔陽下】裡,走投無路的美國籍女主角因緣際會來到一幢待售的義大利古宅,一對德國夫婦已經到了,看來非常滿意,正與老婦屋主商談價格。主角的到來引起一點擾動。老婦人籌碼提高了,德國夫婦無法接受新的談判,妻子恨恨地對主角說,妳們美國人,就會在所到之處毀壞一切。女主角有點委屈地回應說,我們有些也很抱歉啊。DVD收錄的導演講評裡,同為美國女性的導演說,我覺得總該說這麼一句。

起因是這一篇文章【解構你的危機意識:你到哪裡都會被喊滾回中國】。這一篇文章被摘到黑米之後,引起一些回應。多數是正面的感受,我非常不解。不知是我長期接受辨識歧視導致眼光不同,還是這篇文章讓人真的感到溫暖?光是標題就非常惡毒不是嗎?告訴外省人自認為少數族群是一回事,要求他們接受歧視性排除性的族群用語,與要求女人無條件接受自己母性與主婦的天職有何不同?「妳就是母親,不要逃避」,「你就是中國人,沒人能改變」?這已經是2004年的文章,在當時撲天蓋地的宣傳情境裡,這已經是刻意限制外省族群輿論正當性的血統排除論調,很難理解嗎?

//隱藏部分的文章

我在黑米直說我的想法,並沒有人回應,僅是推了幾個而已。後來關魚提了一個說法,讓我覺得更恐怖:

我喜歡這篇文章的理由在於:

他很清楚明白地指出,不管本省人或外省人或原住民,都是能夠好好生活在台灣的人。

這些年去過十幾個國家,
我也很高興無論是去歐美、日本或澳洲,
都可以抬頭挺胸拿著我封面加註 TAIWAN 的護照說:

「我不是中國人,我是台灣人。」

個人出差及旅遊經驗:有很多知道台灣的外國人,通常討厭中國人,但很喜歡台灣人(尤其是來過台灣者),原因在於現階段能夠出國的中國人,多半是財大氣粗或位高權重的特權階級及後代,要不然就是跨國犯罪份子,無論講話或行事作風都很不尊重別人及別國的環境,所以很惹外國人討厭。


我不知道這篇回應是否針對我的說法。我也不願把戰線拉到關魚面前,好像我是連溫和派都無法容忍的極端份子。認真說來,至少工頭堅自然主義式的態度更需要負責。但關魚的自白仍然有很大的問題。不只是公然接受自己也明知對中國人的化約偏見(「在職場上的女性,我真的見過太多都是工作能力不強的啊,同工不同酬又如何?」),這個我連碰都不想碰。她提到這篇文章讓她覺得「清楚明白地指出,不管本省人或外省人或原住民,都是能夠好好生活在台灣的人」,這「好好生活」的定義值得深究。尚不論原文作者是如何在不指名的前提下企圖偷渡對外省人政治認知的化約詮釋(「女性投給馬英九,還不是因為他帥,全是一群沒有品味追逐流行的無知女生」?)光是暗示外省人只投外省人、外省人移民全是因為政治動機、外省人認同外國多於本土、外省人只想著要靠外省人控制國家機器等等,全都是排除性的政治指控,但很多人卻接受了?為什麼這麼容忍一個外省認同者隨便使用這些化約的指控?(「原住民最會音樂體育,黑人出頭還不是饒舌樂跟籃球明星」?)我們長久以來對歧視的認識含辛茹苦地建立起來,一談到政治,怎會崩毀地如此迅速?


德國夫婦轉身離開老宅之際,義大利老婦人突然提高聲量對他們舉起拳頭:「法西斯!」

妻子驚訝地回頭,隨即抿緊了嘴離開。我不記得導演在此有什麼評語。

想想也是。各自的歷史早就寫好了。誰管妳有多少人還抱著歉意?哪來的歧視?

歧視不在。我很慶幸可以不發言就脫離這個骯髒的戰場。我慶幸自己不是純粹的外省人,我慶幸自己沒有如期所願投給外省人,我慶幸自己不必忍受這些美麗的指責。

2007/01/12

關於一篇論文的自白

這是一篇關於夜間生活的碩士論文。有關於光、感官、都市生活空間╱經驗,與人類文明的一個錯誤的斷面。

作為社會科學最基礎的事前準備,也就是議題設定、問題意識決斷、甚至研究方法與資料範圍等等,至今尚未完全定案。說清楚點,根本是處在所有零件皆有可能浮動更替的半透明狀態。

重點再也不是最初面對這個問題時「找不到」的無奈與惶惑,而逐漸變成如今「到底該是什麼」的自我對話。我不斷地、重複地逼問自己,究竟是什麼?要不要放入賣淫的歷史?要不要關照夜間勞動的感知史?要不要採用框架分析的符號互動立論態度?要不要編排可憐的巴什拉?要不要深入探取班雅明的城市光輝?要不要堅決顛覆文化傳統裡的明╱暗修辭系列與對比?要不要強硬地接連韻律分析裡身體與社會的空缺?要不要...?

//隱藏部分的文章

困擾。無盡的困擾。當夜間生活的歷史事實在我腦中不斷堆累,分析成為一種困苦的勞動,並不只是學界神話中所謂「找到切入點」這麼單純,而是永遠無法自我滿足的白日盡頭,恐懼不隨著夜幕高張,卻蔓延在燈光所及的多少地界之上。稍為認真唸書的這幾年來,接觸這麼多知識的精華,能夠引領我的,仍只是極少極少的斷簡殘篇。

碎裂的世界裡,我們佔據有光的角落,踏在疑似明亮的邊界上,對那片廣大的黑暗嚮往不已。

長期以來,我梭巡在各種邊界上,尋找其他逾越者稀薄的身影。彷彿真的可以決定什麼。彷彿只要我在這容許過度的盜獵時期裡拾獲一片偶然。另一段學界神話裡,那個頓悟的時刻,心酸眼亮的剎那,在格物冥思的盡頭終於願意睜開雙眼,一切事物因此點亮,燃起晶瑩的火光。多少人,多少神話的主角,乘著籠罩萬物的火光枝枒不停向外,直至更多的一切完全透明。主角們因此轉身,而所聽聞見的再也不是原來的世界。

我毫不質疑那些神話的虛幻,但如今我知道是怎樣的困窘與挫折讓這些神話在人類文明理性中心之處堅韌地存活。

在這個題目裡,沒有什麼是不可期待的,正因為沒有什麼是已經沈澱的。在序文裡發出豪語要探索夜之真實的歷史學家,最後只以「雞鳴」作為過往逝去之現代化的註腳;不顧學界慣例堅決轉向詩意的科學史論作者,對於夜晚也只有賜予我們幾句詭祕的詩句;主張戰爭與國家絕對意志之氣概的歷史罪人,以米諾娃夜梟的翱翔自況知識分子的思索;獨裁者在夜晚用光柱的序列感動整個歐洲;統治之眼因見到人民被博覽世界的彩光炫惑而喜悅。夜讓所有陰謀坦誠相對。最深沈的夜晚引領最顯著的暴露,最耀眼的真理永遠在破曉之前閃爍。

然而這一切與我何關?

在獲得面紗女神恩賜的靈光之前,沈默仍然如陰黑的深水,唯能代表無盡的死亡。

在這段日子即將迫近的終點之前(我對這個階段的限制極其感恩),我無力地書寫、運動、聲明、對各種事物上癮。網路上的對話改變不了什麼,運動改變不了什麼,連書寫都改變不了什麼。我被迫搬弄從來不曾信仰的理念,傳遞不可承諾的訊息,轉移自己的焦點,期待努力有所回報。

然而這一切與我何關?

世界僅在其極盡繁多之處。我所給予自己的限度,永遠在不可望及的遠方。

來創一個新詞吧。我將要做些什麼呢?在社會學的不穩定宇宙裡,我正致力於一個星球的誕生,在引力萬在的重力場裡,這個吸子的質量與構成元素,決定了重力場的周圍,甚至周圍以外的世界,如何在表面映照出淡薄的魅影,漂浮的各種量體、元素、奇異點,如何因它而些微更易自己的軌道,在個別的世界裡自認自足,卻無可避免地受到我的星球所影響,我希望從中誕生出恐懼的暗影,無法見光,卻依舊存在。不僅是反映著這顆星球的誕生,也堆積著整段時間裡星球蘊含的體驗之苦痛與愉悅。

當然這仍然只是一篇碩士論文,在我自己的重力場裡,這點我無時或忘。

最後,長引一段我在學術階層體系裡的上級,或等待我背叛╱超越的原力導師,在他唯一一本堪稱為書的個人著作卷首,不斷自我逼問與解脫的序文。

「序文」為一本書設框(framing)。高夫曼(Goffman 1974)認為事件或活動之所以有意義,「識框」(frame)是認知的條件,否則我們無從認識眼前發生的事物。而任何識框都包含著規範性的期待:確立內外界分,界定相互涉入的方式與程度,維持注意力的焦點與軌道,甚至需要壓制或隱藏某些線索。「序文」,宣告作者的意圖,錨定全書宗旨,指出主題發展的軸線,界定哪些問題「無關」宗旨──作者無意涉及,讀者無須期待不必要求──摘要並解釋重要概念、關鍵詞彙與專有名詞,並且提示如何恰當地閱讀以獲致正確的理解。換言之,「序文」企圖框架閱讀經驗。然而「識框」雖是我們經驗所必須,卻又是脆弱不穩的,經常發生難以控制的破裂。設框的能力不是當然的。用什麼材料、色調、線條、角度,由誰,為誰,兜攏出什麼模樣的整體意義?是否可能兜不起來(例如,序不了一本書)?會不會無意或有意的錯框了什麼(例如,導言誤導、序文錯序)?關於框的正當性,需不需要證明,會不會引起爭議?是否可能被某些社群接受為當然卻被另些社群判為全然非法?設框的指向訊號會不會規避某些注意力的焦點,或者用未受注意的頻道來遞送秘密溝通,乃至為不同的對象經營全然不同的頻道?這般經營是否可能差錯:原來虛飾的痕跡成為引誘分心的軌道,甚至往歧誤方向衍生有系統的回應,原來無意暴露的私密線索成了公開展示的猥褻,原來暗遞諷諭或幽默的隱軌成為注意的焦點、引發奪框的啼笑或是破框的憤怒,甚至成為他人翻轉設框的把柄?簡單地問:設框為情境限定意義,還是開放意義變異的可能?其作用在於限定統一,還是繁衍播散?設框,單純是作者的責任,還是難以控制的社會事件?

朱元鴻,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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