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2/18

故土

凌晨兩點的夜間公車上,乘客意外地稀少。窗外驟雨和冒雨候車一個多小時的昏眩模糊了視線。途經住處旁的林蔭道路時,恍惚間我彷彿看見台北高架道路下停車場淒冷的燈光。儘管我清楚知道巴黎街上並沒有日光燈,水簾間不知從何而來的一縷光線卻緊緊抓住心緒。

公車太快經過路口,我的時間卻停滯不前,車上廣播下一站的地名,我幾乎透不過氣來。

實際說來,我在法國的時間始終走走停停。每每見到的瓶頸,努力許久以為總算有點轉機之時,一旦放下心來,命運卻又急著用力一棒把我打醒。不甚可靠的運氣很大程度上決定我的性格,總是遲躇不前,卻怎麼也等不來平靜。

越是這樣的人生,卻也招來越多的見聞,靈魂迅速頹圮,密密織起枯黃乾韌的網來保護自己,隔開一切鮮活青春之物。

此時我的眼光卻穿越了障壁,見到自己念茲在茲的旅途。

走走停停的時間卻造就超乎尋常的衰老。這樣的人生無論如何不可能值得太多。年輕時我常竊喜著死期將近,搜索枯腸準備自己的墓誌銘。如今我再也沒有這樣的執迷,沉默地看時間流逝,花開正好時便嗅到尖利的腐臭,這樣的姿態無論如何不可能再有期待。

但我還是活著,多少有點意外地,而不無欣悅地等待下一場暴雨侵襲。

於是我開始被一切註定沒有未來卻仍存在的事物吸引,貪婪地吸吮四處流淌的毀敗,努力測量我們共有的命運。我秘密地痛恨所有美好,在每面鏡子裡看見自己時時刻刻準備迎接的殘破。而我也不再樂於預言,因為必然實現的預言只是早已逝去的未來。當未來與過往在我身後相遇,眼前自然只剩一片空虛。

曾經醉心於旅行,如今僅存的只是移置他處過程中瞬間閃過的心安。唯有在移動時才能確信自己仍然存在當下,而不是某個假借為未來的過往。或許源於哪個無意識的轉折,安全感巨大的空缺卻創造出一個讓別人感到安全的領域。寒冷創造出溫暖,孤獨創造出牽絆,無心創造出友善,恨意創造出一個微笑。

渴求被信任卻無時無刻不呼喊著自己不可信任,當巨大的擺盪成為日常,沉默的浪潮再也無所阻擾。看似熟睡卻不是因為從未清醒,而是惡物已滲入軀體的最後一吋,喪失了生命卻無法死去。而我不願追求死亡的機會,因為我不願再聽見任何與生命有關的訊息。

希望仍然不是一個選項,何其不幸,我正是自己的宰制者。而這塊渺小的領地上或許仍有四季,卻改變不了荒原上茫無草木的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