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9/26

熱比婭的自由與政治的自我禁錮

如果我是一個所謂的戰略思考者,那麼我會理所當然地認為不讓熱比婭取得來台簽證是正確的抉擇。因為若非如此,直接刺激中國國際關係辭令裡的重要象徵,結果就是台灣政府必然會在失去更多籌碼,導致需要在鎂光燈照不到的檯面下,向中國交換比現在更多的資源或利益。


但我並不是。

我不主張國家或集體利益的優先性必須在人權之上,那怕那只是一個離我們遙遠無比的人權事件。而事實上,熱比婭正是一個離台灣人遙遠無比的民族運動領袖。這個運動無論在手段或內涵上,若是與台灣任何一種稍具規模的政治勢力產生合作或呼應的關係,都會是一場災難。維吾爾人為了抵抗中共統治,透過民族與宗教力量進行召喚凝聚的方法,是植基於當地自古以來的爭戰歷史、長時間的民族成形過程,以及直到當下還存在著,將民族界線明文切分的各種針對性文化、經濟與司法等等政策。對台灣近年來紅火熱銷的種族主義式政治語彙,參入這個運動的表淺宣傳後,只有加溫而無消解的實效。

然而熱比婭來訪與此也無關連。世界維吾爾代表大會的宗旨並非顛覆台灣社會。只是,就算宗旨明定為顛覆台灣政體,倘若尚未在官方層次正式判處與犯罪行為有關,顯然也應享有不被官方阻礙行動自由的權力。對我而言,這個事件的人權層面僅止於此。儘管這凸顯出國家發給簽證權力的隨意性,但其實我們並不常質疑,而存在於各政治黨派裡的國家主義意識型態,也隨時準備好去取得並使用這樣的權力。

台灣政府似乎正嘗試去符應一個類似假判決的標準,提出國際官方對世界維吾爾代表大會秘書長Dolkun Isa的處理態度以為佐證。然而這個手段的問題,在其倚賴國際刑警組織的引渡聲明,但那在任何層次上都並非有效的司法判斷甚至預審,而僅是提出國家司法機構在國內審判所需要的國際引渡協助而已。然而這至少證明,中共能夠藉由國際刑警組織的平台,請求引渡其定義的恐怖分子。儘管並未取得予其庇護的德國的認可,但相關行動卻在事實上,透過搭上具有國際效力的語彙,把東土耳其斯坦民族運動排置進入西方國家的恐怖分子名單之內。

另一方面,在台灣,無論支持或反對台灣政府措施的論述,都傾向於圍繞在將熱比婭定義為恐怖份子的認知四周。然而在這個事件與台灣相關的層次上,必須注意到,國民黨政權核心使用的是認定熱比婭「與恐怖組織相關」而非「身為恐怖份子」的論述手法。唯有不扭曲這個語彙,我們才能見到,國民黨不僅只是採用了中共的見解,還引渡了以美國為主要使用者的實用政治詞彙。也唯有放上這個前提,我們才有可能關連上西方國家,特別是英美兩地近年的作為,進而理解:恐怖主義在幾年的政治消費之後,已經成為一種世界性的例外狀態托詞;在國際上是純粹的強權詮釋,對國內則是有效消滅公民自由的藉口。若無法達到這層理解,熱比婭來不來台,對我們的立場而言,其實幾乎就是經紀公司之間為了一個明星上不上的了節目的明爭暗鬥而已。

在這層認知上,關於熱比婭是不是恐怖份子,或她是否與恐怖份子團體有關的爭辯各方,看起來就會像實境節目裡的參賽者,賣力扮演自己,假裝對幕後製作團隊毫無知覺的戲碼。這也就是當下政治語言的現實。這場政治實境遊戲最大的特徵,就是儘管每個玩家在遊戲期間莫不爭先恐後地全心投入,但絕大多數觀眾皆不然。而不如演員般投入的觀眾們,其實除了刺激有趣之外並不在意太多。若不然,這個禁令產生的諸多問題,例如在制度上疑似造成中華民國疆域重劃與國民黨宣稱相悖、或熱比婭並不直接支持新疆獨立僅是民族自主與台灣建國運動理念不符、或世界維吾爾代表大會主席曾否定「東土耳其斯坦伊斯蘭運動」,但為二十一世紀定下恐怖主義標準的美國,卻仍將許多「與東土耳其斯坦伊斯蘭運動有關」的維吾爾人囚禁在關達那摩監獄等等,在認真看待時增添困難,卻易於被表淺爭論任意納為己用的紛雜論據。這是台灣政治場域最擅長的任務:當問題越複雜難以定論,就會有越多人拿著雞毛當令箭,站出來為整個問題遽下定論。在訊息爆炸的本地現狀之下,也便只有這些人能夠在普遍貧乏的認識狀況中,成功宣傳一種稍微比較顯眼的貧乏知識。

如果我們認識到,恐怖主義在國際關係裡,從來就是大國定義的外交戰場辭令之一,也一向作為指定例外狀態範圍的藉口而存在;那麼對恐怖主義概念的反思裡,在企圖反轉而稱美國或中國為恐怖主義政權之後,必須同時思考反對在這個概念裡無法避免的例外狀態指稱。否則,就如同某個時代裡人人心裡都有個小警總那樣,如今就算是恐怖主義本質稍有認識的人們,許多心裡都存在著與美國或中國手段相差不大的反恐指揮中心。在台灣,許多指稱中國為恐怖主義政權的人們,卻也同時採行對他族或異議者全稱性的歧視論述或禁制手段,就是明證。

回過來談禁止熱比婭入境的措施。執政黨的這個舉措,因而並不只是附從中國的政治語彙,更是與北京政府一起附從由美國強勢開闢的恐怖主義論述,藉此完成自身的政治企圖:對於中國而言是將壓制境內政治異議與分離主義的暴力合理化,掩蓋政策失能的現實;對台灣政府而言,則是預先消除其兩岸關係政策的阻礙。由於這個論述本身即是隨意制定的霸權托詞,單一現象的反證由於無法動搖這個既成論述背後的權力,也便無法成為有效的質疑。例如熱比婭何以得到美國政治庇護這類疑問,甚至可以被中國政府提出來質問美國政府,加強其附從者地位的客體反諷作用。而由反對這個措施的人來提出質問,結果不但更改不了恐怖主義霸權論述的權力本質,反而進一步肯認美國對於恐怖主義論述的主導者地位。而若我們熟習恐怖主義論述本身,卻將反省界線限制在本國以內,繼續將國際間恐怖主義論述視為可認同的先見,其實正是為這個論述供應源源不絕的能量,與國民黨政府共同實現看似反對爭辯實則彼此強化的無益困局。


參考連結:

遊走…觀察…紀錄…:愛恨達賴與熱比婭
HOW's SketchBook:來不來不是重點,重點是誰是恐怖份子
貓魚的窩(偉中部落格):邀訪熱比婭?請多思考一下!
蘋論:婉拒熱比婭訪台
世界維吾爾代表大會(轉載):Why did the NIA bar Dolkun Isa?
龜趣來嘻:「外國人」有危害我國利益、公共安全或公共秩序之虞者,入出國移民署得禁止其入國
BBC中文網:熱比婭:中國突襲東突營地令人懷疑
新台灣新聞週刊:東突的獨立運動
維基百科:East Turkestan Islamic Movement
中評社:熱比婭涉恐 理直氣壯禁入台
酥餅的Blog:楊儒門不是良心犯,是恐怖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