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1/23

國家大選期間做大事為何必須拘於小節



還是要從這篇文章開始。不知是因為綠黨非常在意網路民意、網路民意果真代表重要的綠黨支持力量,或綠黨接收網路訊息比了解自己候選人訊息的速度更快,總之由潘翰聲競選機關所發起的這個記者會在成為媒介訊息之前就被擋了下來。從未實現的新聞稿看起來,這場記者會裡,綠黨的候選人將邀請樂生院民一起出席,痛陳馬英九政府為了選舉而急於捷運新莊線的通車,忽視捷運供電可能隨時出現不足導致停擺,但同時卻直接威脅了樂生保留運動長期以來針對捷運局分段通車不可行論點的質疑;暗示新莊機場變電中心必須蓋成,又與運動近日來堅持機場施工必須暫緩而優先處理地質問題的訴求有所悖反。

這段在全國性選舉中的影響,可能不超過潘翰聲所得四萬三千多票的插曲,到底重不重要?或許也只是個視角落差的問題。所有關於台灣選舉的歷史都向我們表明了,當追求選票的時候,理念邏輯原本就不需要太過在意。


時至今日,認為台灣選舉與理念彼此契合乃至於能夠互相實現的論述,早已全告破滅(當然這只是純粹以邏輯角度而言)。不願承認破滅現實者,依舊透過七拐八彎的方式把自己的理念投射在不同的黨派或候選人身上。例如在台灣作為自由中國的神話好不容易大致幻滅之後,如今泛綠勝選才等於台灣真正民主化的概念肆虐,無數知識分子藉由這樣的熱情燃燒自己,燒完之後也只是證成了,自己的灰燼與那些至今對國民黨保守價值死守不放的人們看來如此相似。

綠黨有犯同樣錯誤的本錢嗎?當然有。然而犯這種錯誤最大的問題卻不在於留下惡劣的記錄,而是我們知道往後這種以勝選為一切的基礎將會造出一個長著何種面目的黨,而我們探究的觸手也不必伸得太遠,只要記得曾為清新革命主體的共產黨或國民黨如今的面目就可清楚理解。

而其實也不用這麼發思古之幽情,我們現在就能看到,在社運團體之間,不同流派的女性主義,可以因為對於身體近用方式的倡議方式不同而反目成仇,卻對使用國家政權資源的態度無甚反省,甚至於出現類似「訂做一個女總統」之類的怪異串連活動。性別運動團體由於鬥爭歷史造成的相互摯肘,造成意識影響範圍無法擴張深化,不僅直接導致對這類相對較小規模的活動缺乏意識與批評,甚至當民進黨國民黨分別推出毫無疑問意在強化傳統刻板印象的廣告影片時,我們還是見不到盛傳性別平等程度頗高的台灣社會有任何反省之意;少數的反省,毫不意外地,也只是針對敵對黨派競選廣告的情緒反彈而已。

但我們無法對這種態勢真的苛求些什麼,因為這個社會裡,對理念邏輯的自我要求理當最高的群體之間,關於自省的呈現不過是一片荒蕪。就階級議題而言,2008年黨工之子陣營抨擊陳水扁財團關係的論述裡充滿著對於金融業新生財團竟然不為我所用的酸葡萄味道;2012年財團之女競選時與黨國財團關係自我區隔最有力的論述也只是該黨將與眾多所謂中小企業的次級資本家站在一起並繼續經濟自由化社與殘補式社福的道路。而在這種狀況下,民進黨國民黨這「兩種路線」彼此抄襲的幾條稍具左派氣味的政策,甚至在還沒辦法論及得以執行與否前,第一時間就被檢討為太過偏左而敗壞國家選情。幸而受騙多年成精的工運團體沒有太過於明確支持兩大黨派,然而似乎理當對這個立場有更多認識,看似對社運較為友善的人們,卻在選前一面夸談階級社會的形成,一面紛紛表態分別支持兩個看不出來階級立場有何不同的政黨。早已老化又從未發生什麼實際效果的小黨制衡論之下,親民黨和台聯的支持度仍然遠超過好不容易追過泡沫新黨的台灣綠黨,多數知識分子的眼光與熱情卻仍然集中在兩個宰制者之間令人激憤的史詩型鬥爭。其中甚至有越來越多的觀眾開始認為自己應該為舞台上的表演盡一份心力,認為對最佳演員投下一票,就可以落實這齣戲對於演藝界結構性進展的影響力。

我們已經不太在意史詩作為知識結構宰制者的效果,忘記我們閱讀史詩的目的只在於更細緻地理解那個時代,而非坐在舒適的座位上決定角色之間誰是好人誰是壞人;有幸參與演出的少數人們,更驚嘆於舞台效果的宏大並深以為榮。

當然,政治舞台絕非與現實社會毫無聯繫,而這個聯繫的公式極其簡單:無論你透過無脈絡無詮釋的選票來正面支持哪個黨派,你就是將這張選票的脈絡化與詮釋行為全權交由這個黨派來進行。個人對於選舉行為的詮釋毫不產生意義,如果成功集結一股力量或許可以騙取某些信徒,但最後仍然必須屈從於政治作手挾持更多空白民意的詮釋。知識分子與中產階級一向幻想自己擁有這樣的詮釋權,但卻從沒有一次成功從作手那裏奪取這樣的權力;而現在他們尚且不停地生產矛盾,創造理念邏輯的中空,進一步侵蝕自己原本就貧弱不堪的權力基礎,另一方面反而更願意獻身為作手們所用。最簡單的觀察對象,便是馬英九蔡英文陣營[2]競相公布的支持學者名單。在這些名單裡不乏參與過各種社會運動的學者,平時或會疾呼社運獨立於兩大黨之外的價值,此時則可(或具批判性地)為人做嫁。

對我而言,這是社運場域明顯的墮落,無論這是否可能只是一個立場與觀點的問題而已。一個社會僅存稀薄的社運勢力在堅持結構性進步理念已經夠可悲,原本看似堅持這些理念的知識分子紛紛自我解離而拱手讓出自己的詮釋權,更是不可思議的行為。

貫徹理念究竟有什麼重要?其實政治走到今天,或已不再需要這個分辨,更重要的是在諸多自我宣稱的理念者之間理解他們究竟貫徹了什麼。證諸選後今日的頌讚、造神與檢討,藍營強調九二共識獲得肯定、馬英九人格受到尊崇,「路線」受到支持;綠營辯駁兩岸政策是否需要修正、蔡英文受「舊」民進黨拖累,台灣選民拋不開傳統價值對民主價值認識不清等等,在論述形式上跟以往每次大選僅有輸贏立場翻轉的差異,不停聚焦的現象仍然圍繞在以國家╱總體為主體╱出發點的周圍。於是,以選舉為基礎的政治場域,究竟在哪個意義上具備社運價值?或許要求所有社運成員改變以總體為基底的視角本屬緣木求魚,但我仍然相信,至少需要以社運主體為出發點檢視並修正關於總體的論調,而不是提著截然相反的態度,信仰對社運價值根本不甚在意的政治明星,以為他們能造就總體層面的某種成果,甚至必然對社運關注的結構因素產生神祕而不可解的改變。

因為,這樣惡劣的情勢,對於更少思考政治問題的廣大人群所傳遞出的訊息,並不是理念的徹底消失。人類是會在不可理解的現象發生時,轉而相信神話的動物,而當言論領導階級份子們無法傳達清晰簡單的邏輯時,大眾便會自然地以最簡單的邏輯來理解這個難以認識的現實。於是在這個場景中,知識分子所傳達的訊息,當然不會是他們自己都無法堅持的理念,而是每遇選舉就急於表態的彼此分辨。而不管這個表態的演出型態是理直氣壯或欲語還休,它都提供了最簡單的認識方式,接下來的敵我神話與對抗史詩也便能順利展開。事實上,這個戲局裡各大演員彼此配合得如此天衣無縫,讓人懷疑其實這個神話根本就是演員們唯一想要演出的戲碼。台上的姿態如此真誠而震懾人心,看似潛藏其中的個人理由與藉口,或許反而只是在個人層次欺騙粉絲專用的文飾之詞。

然而在這個訓練出無數人才的社會裡,好像只有極少數的人抱持類似觀感。如果我們自限於當下存在的知識型構裡,很明顯地,這觀點所產生的語言都錯了。也許在一塊有兩個以上國家存在的土地上,每次選舉果真都是覆巢之下卵蛋們的存亡關頭;保護好自己盤據的巢穴,終究比檢查四處漏水的縫隙要來的重要很多。而我自己也不免是顆維護久未造訪巢穴的卵蛋,為了明明可以棲身卻不停被忽略的巢穴嗡嗡作響。但是,把社運和黨派並置的視角儘管依舊可悲,至少可以讓我依此真誠地希望諸多平日言之夸夸的知識份子們,就算拋不開一黨一國,也請盡量看看自己言之所從的巢穴。做個認床的卵蛋,好過高高拱起那些作手們,一同佔了鵲巢還賣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