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4/30

關於練習曲

你看到主角與單車來到八斗子,聽著住在暖暖的諧星述說八斗文史工作者們朗朗上口的日升日落奇景,以及你以為不可能屬於他的鐵道家園故事。於是你認為明明長著九份面孔的所謂外地人們在小吃店裡開的玩笑並不過份。你與八斗子的人們不是傳述著各式各樣的靈異故事嗎,記得其中有一樁地點就在那棟在女孩蠟筆下美麗無塵的電廠遺跡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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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到台東與花蓮。你看到海,水泥廠,低度發展的鐵道,看到矗立沙灘上的發電廠房。你看到語言錯落的導演,你看到費力的解釋,太平洋的風將會托盛起忘記飛翔的鴿子,你看到、想起了那個咖啡招牌,在墾丁還是台東?導演把消波塊留給焚化爐前的吳念真,但你記得自己徘徊海岸公園的悲傷,想起自己蹦跳緩步過的每一段海岸線。那不是小車站旁鋪著漂流木的礫石灘面,而是消波塊與漁業廢物充斥的所在。你想起那段蝕去整個海水浴場的快速道路交流道,你知道腳踏車在東海岸與假外地人們口中的海博館共享同樣的意義,遂原諒導演對你所有記憶的忽略,竟用加拿大小留學生填補的荒謬。你想起小留學生段尾薄弱的咒罵與濃妝母親陳舊老調的不捨眼神,其實更喜歡自己不再敢逼視的【黑暗之光】,意外想起還未看過的【再見列寧】,你想起【兩個四月】,於是你知道自己努力地想要被感動,但還沒有,你讓影像繼續流過面前,意外地為自己的疑惑而羞愧。

你緊張地看著,甚至為了某些片段搖頭。寄居蟹爬過地圖,那尾魚塭裡的魚,男孩趴在岸邊讓魚入水,你苦笑不已。

你原本以為這部電影就要這樣恣意耗盡所有象徵,你想起所有的符號的政治的美學的,但是你不知道電影竟會如旅行一般逐步堆累充填一切。

你看到手風琴、魔術師、獨輪小丑、斷掉的吉他弦、四弦吉他手、擊著腰鼓的青年,最後落定在胡德夫的歌聲裡。你見到美麗的鉛筆、蠟筆、毛筆、熟悉的演員並沒有引發影像之外的鄉土情調,你反而聽見白鬍子提到肢體障礙與療養院,你突然以為那是你認識的療養院,想回去新莊尋找那幅字,雖然關於字樣內容的記憶已經模糊不堪。

你想要那個單人帳篷,你很高興終於有電影提到這首「莫生氣」,你對逼近置入行銷的議題處理手法感到不耐,你看到女工與白布條,戲院裡響起笑聲,你知道唯有突弟才能引起觀眾的注目,便必須壓抑怒氣,很快地又覺得自己愚蠢不堪。立陶宛的模特兒讓你想起一支戲院播過的觀光局廣告。你看到螢幕上無比多餘的自白字幕,心情複雜。

你為某些意外天才的日夢剪接感到愉快,你忘不了那個腥紅蒼麗的十字架,平浪橋上突兀的燈座幻化成斑駁廢墟,頌祭隊伍頭上流淌碎雲天光,還有公車上幾近妖豔的平移鏡頭,心裡知道這是今年看過最美的攝影。你嗟歎許多導演錯過的探索時機,不由得計算起上一部貼近心跳的電影已是距今多久之前。許多時候幾乎要流淚,但又受太多思緒干擾。螢幕上溫柔笑著的男孩當然讓你毫不羞赧想起曾旅行的自己,讓你幾乎也想要男孩的助聽器,那些沈默的旅途、熱鬧的旅途,無意識表情對白的旅途。你不敢想起自己當下的存在,更不敢想起那些從未完成的想要的,你覺得荒謬,無法安穩地順從影像力量。你慌張地幫自己找尋解釋,卻把自己引入更深的虛無。

你以為電影將如此結束,突然看見最後撩起的首日旅程,誠正商店三樓爺爺的呢喃裡,每句話的尾音都引出一位已逝去的老人,印象如鑿刀一筆一筆刻出老人的輪廓。你想起一個舞台,台上被綁縛的你熟悉無比的肉體如此閃耀而豔麗,但你卻在繩結一個一個在肢體上束緊穿梭構作出供玩賞褻看盆景般綻放不可能的光燦伸展之際淚流滿面幾次想蹲下吼哭撕扯一切看來如此令人恐慌的世界。表演終了時,繩師突然無預警脫下她的上衣,全裸的軀體轉向滿場觀眾引起一陣驚嘆。你記得那是某一次分手之後,你在一個人回家的路上撕心地哭嚎,彷彿見到自己孤身死去。

你預想著自己在片終後走出大門,抽煙時嗆哭。但是你知道這個預想本身便消解了這場不會發生的災難。你已經看到彰化爺爺跪下的劇照,知道自己受不了這個畫面。最後來臨時,當男孩看著爺爺跪下,抓住衣領,你便想流淚,但他拭淚時,卻又覺得情緒已經過度。你瞪視著媽祖遶境的蒙太奇,想起其他作的好上太多的影片,你覺得這裡的影像單薄,卻醒悟影像的厚度這個詞有多麼無知反諷。

男孩跌倒了,瀟灑且豔麗的男人幫忙修車,讓人以為會發生什麼,卻被迫拾起一段傷逝的記憶。你知道旅行本身即是傷逝,竟對這段記憶感到些許不悅。你不喜歡國小老師和男孩相對的笑容,私自決定把這個橋段刪除。你很想走出戲院,告訴全世界這部電影給你力量,滌淨並堅定你活下去的心志。但是你卻止不住遺憾...

你不想回家。於是你走過華麗商場入夜後拋荒的走道,下樓,取車,來到自己習慣的某個終點,打開電腦,開始絮絮地述說。

2007/04/26

團聚的早晨

與主事的師父們約定在早上七點,我們群集在台北第二殯儀館的一間小房前,彼此招呼,穿上現場發送的制式黑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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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房內放著滿簇的廉價鮮花,正中央擺放阿嬤的彩色照片,燦爛地笑著,皮膚經過影像處理顯得十分紅潤健康。式場旁的鐵皮建物高掛火葬場的鐵字招牌,底下英文寫著crematorium,我和妹說這對咖啡愛好者而言未免太過殘忍。

不遠的高處,焚化爐的煙氣從鐵管頂端汩汩滾流如清泉,擾動背景鬱綠山色。

我們依照現場師兄師姐的解釋與指引,依照順序排成幾種隊形,聽著法師念經,在前面師姐的呼聲中順服地跪下站起,兩位師父的念經聲透過擴音器顯得有些刺耳。其中一位的音律總是跟不上其他人,另一位在念了一陣之後,竟賭氣似地放下麥克風不再拿起。我們仍然紅著眼眶。媽拿著衛生紙不停拭淚,場面比起阿公的告別式小,師父們也沒有上次那樣催動肝腸的冗瑣念白,加上隔壁的另一場道教告別式與我們式場的聲音不斷融混干攪,大家都顯得有點分心。

前一天晚上,我們到機場接妹回家,早到一個多小時,三人在航廈徙逛閒聊。媽無意間提起某位阿姨是同母異父姊妹的往事,我問了,說我們家可是個複雜的大故事啊,改天我會什麼都告訴你的。我記得聽到這句話也不只一次,遂不再追問。路上,爸問我們覺不覺得佛祖聽得懂英文,我說人家本來就是印度人,可能對其他語言都要請個翻譯才行。原本以為是舊事重提,沒想到居然發揮了實際的影響力,式場裡法師又向阿嬤咧笑的照片提了一次五神通的意涵,然後用台語重新說喻一次。

阿嬤的照片笑著,而我們在師父的帶領下列隊見了阿嬤最後一面,我並沒有跟進。之後列隊送阿嬤進火葬場,外孫們也被要求不必隨行。我只能與其他其實佔後代多數的外孫表弟妹們站著,盯著焚化爐汩汩依舊的煙氣發呆。

不久他們回來了,我們便散在福利社四周等待焚化完畢。舅媽走來拍拍妹,說真好大家好久沒有這樣多人聚在一起了。我不熟悉的表哥表姊,首次來台灣的表姊夫,跟著大家跪下站起僅拒絕了拿香的美籍姨丈,來台念中文的表弟,打算拿綠卡的妹。表姊問她是否已經準備嫁給馬來西亞籍的男友,媽提到一百天內不結婚三年之內可不能結的傳統禁忌,我不知道我們家族是否遵守這些。

我們驅車迎靈至桃園的家族墓園,然後到衣蝶某家Buffet聚餐。我終於確定某位是我的表哥,放心地互開玩笑。藍眼睛的姨丈熱絡地和大家交談,我幫舅舅等他另點的臭豆腐做好。姨婆的臉色逐漸鬆緩不再哀傷。

我們離開桃園,回到阿嬤家,表姊一直想帶些傢具回香港。我們坐滿客廳,聊天,說到傳統規矩今天不能說再見,最後還是彼此揮手道別。


後記:原本想寫很多,試著完整敘述一整天的行程和感受,但是過了一天之後,寫的慾望竟隨著記憶迅速淡出消散,或許比起幾日來的遭遇已在心裡的議程中迅速退位,又或許,真的有什麼已經被解放被救贖了,也未可知。

2007/04/20

不願工作的象

瞎子走到田邊,一路摸索,覺得自己摸到象腿了。

瞎子說,象啊,你為什麼站著不動呢?難道農夫們都不需要幫忙嗎?今天天氣這麼好,正是耕種的好時光啊。

象沒有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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瞎子又說,我眼睛害病之前,也是和其他農夫一樣,每天下田工作哩。今天偶然遇見你,跟你打個招呼,請別見怪。

象沒有說什麼。

瞎子等了一會,沒有回應,他有點生氣了。說,象啊,你不願意下田幫忙,又不願意和我聊天,難道只因為我眼睛不好不能工作,你就看不起我,你以為只有工作的農夫才是人,你才願意搭理他嗎?是這樣嗎?你根本不知道,我在家編了許多草蓆和竹籃,帶到市集上照便宜的價錢賣給鄰居,人人都誇讚我的手藝好,籃子也耐用。以前我在田裡工作,人人也都誇讚我勤奮用心。為什麼只因為我不能和你們一起工作了,就這樣看不起我呢?


象還是沒有說話。

瞎子真的生氣了。他指責象說,明明你也是好日不下田的懶惰鬼,跟我這瞎子比較起來,你還比我更沒貢獻。我告訴你,不要以為我瞎了,心裡可是清楚地很!像今天這麼好的天氣,居然偷懶不去耕作!有你這種象存在,難怪這幾年的收成越來越差!你們這些畜生不懂羞愧,我也不跟你們一般見識!

象依然沈默。


瞎子說,我真的受不了你的高傲。你真的太過分了。從此以後,我不會再相信任何一隻象了。

瞎子走了,電火條嘆了口氣,帶著有點抱歉的眼神,看著附近田裡正在拖著巨大犁木辛勤工作的許多象們。一頭象走過,報以溫柔的微笑。

2007/04/17

品嚐方式與賞味期限

反抗社運,聽起來蠻好笑的,不過卻很有可能是當下唯一真實的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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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我們多麼虛無啊。講什麼公開審議,什麼抵抗國家機器,又找不到弊案,又找不到工程替代方案,還畫個捷運延伸到桃園的空中樓閣,又不敢搞革命,只敢欺負可憐的聽命行事的警察,人家也是有家人要養,說到這個,新莊人真的才是樂生爭議裡最弱勢的一群人吧。好不容易盼到捷運,卻被一群虛無份子擋到現在。對了還有,台灣明明就是民主國家,一切行政都有法律都有程序,怎麼可以說反就反,造亂還說自己有理,這好像在不遠的地方,歷史上有一群人也是這樣後,要不要參考一下【霸王別姬】啊「(笑)」

運動這麼虛無,反抗社運當然無比踏實。

說到底,人權跟捷運的冷氣哪個才能直接吹到你身上?一輩子沒有去過的樂生院跟每天要通勤要努力向上爬遲到還得扣薪水的公司哪個離你的生命更近?地方派系的土石利益和家裡那口子的出國計畫哪個才會影響你的帳戶?一群拒不搬遷的老人和每天上電視的政客哪個與你更親近?批判姿態和蹲點瑣務哪個更能激動知識分子的心靈?

人家專業社運工作者不是都私下表態了嗎?仔細考慮投入資源和獲取成效之後,樂生根本就是不值得投入的議題。幹嘛搞那種虛無的社運?

對樂生保存表態,到底對你有什麼好處?不做很難嗎?這麼多議題你管的完嗎?誰能回答這些問題?

我可以。但是回答這種問題,不過是墮入更大的虛無。

社會一直執拗地拒絕各種論述,視為虛無,卻也不願意相信自己所信仰的事物只不過具有同樣的虛無性質。我們從來不曾獲得謙卑的能力,一有權力想到的就只有宰制;一旦趨於劣勢,不管那劣勢所佔據的空間多麼狹小,滿心想到的也只有被宰制的恐懼,偏偏又從不承認更大宰制的存在,或把高低層次截然不同的事物隨意地併攏在一起,賦予可笑的同質性,恍然不覺那可能完全是自己零亂破損的創作物。

批評並不容易,要找到論點核心,予以反詰,找到隱藏在看似邏輯的語句之中的裂痕,小心處理批評論述的發言位置與自我建構。真正容易的,是那些誓死保護既已自然化的意識形態連結,卻嘲弄別人的連結虛無不自然的自我矛盾者。批評是普遍性的姿態,詮釋是自我擴張的契機。

然而,那些半吊子的,視野狹隘的批評論述,某種程度上也才是這個社會的真實。社會運動原本就不能只是針對單純現象的行動集結,任何社會運動,無論是自許揭露偽意識,志在翻攪自然化意識形態,或追求各種壓迫現象的抹消,原本就是在抵抗和取消這個社會某部份的「真實」。把「真實」視為不可變更的「自然」,或更誇張地,藉此指責社會運動是違反「自然」的異常,是從根本上反對一切社會運動的基礎,妄想有一天所謂的「制度」和「專業」能解決一切,唯一的答案可以透過協商而達成順利無抵抗的結局。都已經是批評者了,知道自己正在批評,自己批評的對象正是由於體制無法解決的問題所引發,自己與批評對象的裂痕不是什麼協商可以解決,又怎能不察覺這種假想頂多指出批評的方向,卻根本無法徹底實現?

批判的立場距離可以有多遠?批判的社會影響效果能有多大?從來這個社會就不曾有過透徹的批判內涵,或完整的批判的擴散。有的只是精巧語言操作的核心,簡化版本的批判要點散播,和落實成單純規範條目的制度性成果。所有更多的,最後都落入小群體間的私密溝通裡。那些抓著簡化版本批評的論述,那些掌握真實的抵抗者,從來也都只是參與了維護社會真實的工作。這個對立在批評說出口的同時就已經建立,從來也沒有破滅的機會。

這些批評,與社會運動本身的共生關係如此緊密,當運動歸於寂靜,就彷彿過了賞味期限,無人聞問,批評也相應死滅。

2007/04/14

逝去的早晨

早上電話響起,我還在睡夢中。接著手機又響起,接聽,傳來爸絮絮的抱怨,在哪裡,在家裡嗎?電話響了很多聲就一定要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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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說,阿嬤最近一直住院嘛,今天早上,過去了,你看十分鐘之後下樓來我們去接你還是,到地下室等我們,喔我再通知你好了。掛了電話。

我本來還在皺著眉頭思考今天該躲到哪去念點書才好。

過了一會,媽來電,爸有跟你說了嗎?今天有事嗎?等下到醫院去,爸等下回來。那我過去接你。

電話掛了,還沒有提到我該下樓或怎樣。我坐下來等待。貓見我醒來,叫著,我一時閃神,保鮮罐裡所有的貓食都滑進碗裡。

又過一會,電鈴響起,我和媽到地下室,吃早餐了嗎?她幾次強調今天沒事吧,去一下就好了,不必太久,我岔開話題。

爸從電廠回來,坐上車。開車出門,在路上買了我的早餐,他們問今天有事嗎,醫院那邊應該不會花太多時間,我岔開話題。

媽說同意書昨天就簽了,不需要急救,也不必刻意吊著一口氣送回家了。爸坐在我的右邊,絮絮說著別靠那機車太近,這裡不要鑽了,該走右線,超車時他總是緊張地瞥著後視鏡。

送回家做什麼呢?那個冷清的四樓公寓,阿公的遺物堆滿房間,大理石的地板許久未打蠟,嶄新的沙發上放著阿嬤的水袋坐墊和薄被,白天總是不開燈而暗沈。佛桌旁圓形餐桌也已不常開動。該怎麼帶著一個老人攀上狹窄的樓梯,置放在家裡,身旁圍繞阿公的魂魄,讓阿公死前無神的眼睛盯著,該怎麼想像那裡面還有一點溫柔?

我們到了醫院地下室停好車逕上八樓,電梯門打開,照面便是一位老人,坐在輪椅上,毛線帽下竟是張恍似阿嬤生前神完氣足的面容,我愣了一下,爸媽並沒注意,走上走廊,迎面碰見阿姨和姨婆經過,姨婆也有神似阿嬤的臉,緊緊皺眉掩口,阿姨攙扶,蹣跚地走過我們身邊。

在走廊底,我們四處找了一下才找到病房。媽敲門,開門,兩個舅舅都在,兩位師父正跟著念佛機裡的音律助念。

病床上掩著一面寫滿圖文的黃色布幔,我看不見阿嬤,布幔幾乎貼在床上,我知道阿嬤的最後日子裡變得極為消瘦,但我不知道該怎麼想像這塊布下居然停置著一具人的軀體。幾乎只有枕上的突起證明她的存在。

一位師父向我招手,要我走近到看護床上坐下,就像唱歌一樣把心裡的願望唱出來,她說。

我走近,卻像是闖進一塊凝滯的空間。金黃色的布像是靜靜散發著某種攝人心魄的力量壓鎮心裡的混亂。坐下之後,喉頭緊噎,一聲也發不出來,只能不停搓扭雙手。

小舅和舅媽也在我身後坐下,助念。房裡充滿木製薰香的味道,四周迴盪吟唱聲。我知道這也是為了生者而唱,我知道自己若是跟著吟唱心理便能安定。但仍然發不出任何聲音,喉頭哽的更緊。

我與這邊的家人一向保持既無緊張也不親暱的關係。雖然是阿嬤的長外孫,仍然甚少交談。她會從兒女那裡側面詢知我的消息,以往知道我喜歡吃的菜,會在聚餐時煮上一大盤。媽說這是阿嬤特地為你煮的喔,也只能傻傻地笑。阿嬤對我異常的生涯從未多說多問過什麼。臥病在床時能認出我來,媽和阿姨們還會偽稱我要結婚了之類的話題來把她逗樂。

我距離床不到一尺,黃色布幔上的符號與圖形清晰可見,車邊有一段稍微脫了線,窗外陽光照進,逐漸可以辨認布幔之下只剩一把骨頭的軀體所在。瘦弱地彷彿一旦捧起就會紛紛散落。媽說昨天大舅還能跟阿嬤說笑幾句,之前也一直要媽記住錢財物品的處理事宜。我想起爺爺死去之前,據說口齒突然變得清晰,開始向床邊的人們交代後事。勞碌一生的靈魂,到最後還掛心家事。我突然覺得羞愧,還有什麼是這些貪逸子孫所能撫慰的呢?

一位法師進門,眾人都移動起來。我也站起身,爸看到,招我和媽出去。媽說差不多了你沒必要留在這裡,爸說讓他自己決定要不要留吧。媽說可以了你不必一直留著。不然等法師說完你再走吧。

法師從台中來,我才知道阿嬤拜了一輩子的觀音,卻從不是佛教徒,法師來主持她的皈依。

我們在床邊站成一圈,聽著法師用極其白話的語言向阿嬤解釋皈依的意義。法師要子女把阿嬤頭上的黃布翻開。老人的面容出現,極瘦癟的面孔連嘴唇都無法閉合,露出兩排牙齒,臉上辨識不出表情。我們隨著法師頌念皈依儀式的詞句,結束時,爸卻從我身後轉出,說插一下嘴,能不能請法師用台語念一遍,媽是講台語的,我怕我們叫她名字她聽不懂啊。

還未說完爸就在我身旁嗚咽起來。我只能拍著他的肩背讓他說完,媽開始掉淚,淚水從我的眼裡滑落。法師圓轉地向爸解釋往生者有五神通,語言已經不是隔閡。爸好不容易地結束,輕輕撥開我,又轉到我身後。法師向他解釋完之後,還是用台語從頭至尾再向阿嬤說喻一遍。

自從爺爺過世之後,爸一直有種莫名的後悔,覺得自己沒有盡孝,老一輩的阿嬤和奶奶都沒能好好照顧。妹回國那幾天曾和爸媽回花蓮探望,說有一次爸在車上向她說這些日子的情況,說到一半,突然嗆哭不能自已。然而我知道爸媽總是有空就從基隆回花蓮探望,媽一週也會幾次回台北看阿嬤,兄弟姊妹在經濟上供養豐裕。或許他只是執拗地不願看到父母日益老萎衰敗的身軀,對他而言,一切都能解決,都還有改善餘地。或許他混亂了自己的念望與流逝時光壓迫著老人們的重量,總是以為一定可以靠努力換回些什麼吧。

儀式結束,幾位師父又打開念佛機,回到重複的音調裡。爸從廁所裡洗拭出來,紅著臉向法師道歉,法師感謝他的提醒。安慰他。

黃布蓋上,眾人跟著師父們的吟唱,彷彿回歸平靜。媽走過來遞給我一疊衛生紙,拿了我的書包說,好了你先走吧。

我點點頭,跟爸示意要離開了。爸跟出來,絮絮地說著記得要喝水,咳嗽不要輕忽了,沒帶外衣路上買一件吧,回家時候再打電話給你。我答應了,轉身離去時,他伸手,拍拍我的背,就像我對他那樣。

2007/04/10

[樂生] 不能否認,就請你做到。

4/15 13:00 護樂生大遊行

在這麼多工程、體制、公共行政的討論之中,我在某個地方的回應裡說,這個政府並沒有「保存樂生」的主管機關。我們只有負責建設的縣市政府、負責編列院民照護預算的衛生署、負責配合地方審查文化資產的文建會、負責密室協商交換利益的立法院、負責表揚抗癩鬥士的總統府、負責追求政績的行政院,以及負責捷運施工的捷運局而已。在這些主管機關的共同參與之下,樂生院才面臨拆除的命運。

到現在我依然這麼覺得。

在這些部門的協作之下,因為樂生保存不是任何部門的責任、正如樂生不是文化資產沒有任何部門需要負責、樂生院民沒有獲得應得的照顧,政府毫無歉疚,對於補償歷史錯誤以及基本人權毫無意識也不是任何部門的缺失。相反地,樂生的拆除,卻只是這些部門不必作為的情勢下,根本不存在於公部門思考之中的,一種建設的副作用而已。就算樂生院方在捷運路線規劃之初曾經提出過微弱的保留聲請,仍然從未撼動建設理性封閉排外的性格。事實上,與一般想像可能正好相反,不是這些部門的能力過度擴張禍及樂生,而是各部門都一致積極地不作為,使得樂生院變成只是一座擋在工地上巨大的廢土山丘,其上的住民被視為隨時可以低價收買的待遷人口。

//被隱藏的片段

行政理性或許從未否認過樂生院做為文化資產的價值,也從未否認過院民的居住與安養人權。我們視之為刻意忽略的現象,其實是在各部門的循序作為之間原本就不需要被認可的各種「多餘」考量。行政理性只知尋求唯一的結果,為了不必多花心力尋求另外的方案,當然可以理直氣壯地將操作手冊上不曾存在的人權價值排到議程的尾端;為了不讓文化資產影響政績落成前諸事順利,當然不必積極認定文化資產的價值,也不必多費心力介入特定文化資產的保存。

儘管他們從未否認。

事實上,不只是這些看似理性依法行事的政府部門。許多人可能因為不夠了解整個議題,或不願認同幾年來長期抗爭的某些現象、某些參與者等等原因而裹足不前。然而含淚疏離的結果,卻是連理念都不得不放棄的無奈。無論為了什麼原因,將樂生院這個重要的議題從自己的理念行程上硬生生地排除,難道不是放任我們自己與一向的堅持理念更進一步地異化嗎?難道我們已經忘記,自己的進一步異化,正是將自己進一步推往體制核心的開端?

儘管我們從未否認?

今天,我們面對的現實是,樂生聚落所代表的人權理念以及文化資產意義都尚未在台灣落實。政客們可以選擇性支持特定議題宣揚自己的人權光環,放過其他毫不理會;行政理性可以毫無困難地用工程便利的藉口壓制一切;社團之間對人權與各種基本價值爭鬥不休。儘管對於這個理念,我們極少否認,然而眾多行動者的遲疑,卻有可能就此決定一個社會,讓其中任何理念的實現都永遠只能遙遙無期。今天,樂生院遭到拆遷威脅,或許真是一種全民共業。

但是正因為如此,我們更須堅持。

我們或許不曾否認,但我們也常常不夠堅持。

多少關乎理念的事件,多少啟人疑慮的現象,我們的關心當然無法面面俱到。到今天為止,我們錯過了多少?多少正在此地發生的事件,需要一個有力的聲音,需要眾多堅定的腳步,需要一次具有能量的鼓舞?在這個時刻,更需要人民一起走出來,告訴政府,告訴世界:我們支持樂生院的保存,我們支持人權,支持記憶的保存,也支持文化永續發展的未來。若不能否認,就請你做到。

在這個時刻,不僅是對樂生院民、對樂生院區、對人權與文化理念的支持。或許,我們也應該帶著對自己的承諾一起現身,為這個延宕多年的事件,也為確保這個島嶼與住民們往後更美好的時日,發出最堅定的聲音。

四月十五日,讓我們帶著把事件了結的決心走上街頭,讓我們對自己的未來許下承諾。

四月十五日,那怕樂生終要面臨傾滅的關頭,我們還是要站出來告訴所有人,我們不能否認,我們堅持理念。

維護樂生,是我們肯定這個世界的起點。

2007/04/05

怎麼辦?



//被隱藏的片段


有人走近,說我們移到貞德舍吧,囁嚅地,因為好像阿姨們因為昨天的遊行而難過,所以要不要...

我當然點頭,隨著走過去。但去了怎麼呢?該做什麼?說些什麼?我又是誰?

我曾經和一位同學長久地抱怨過自己對所謂田野研究的無能。基本上,我對他人的創傷毫無平撫的能力,在心理上難以面對,常常只在自己心裡留下濃重的陰影,以及對於日常世界中面對真實處境時知識無力的焦慮,此外無他。

對於新莊人,或地方政客精準地予以操作的感受性而言,知識具有不同的位階,但基本的懷疑態度卻是一致的。他們願意接受專業技術官僚的黑箱作業,但對於知識份子亟欲提供的反省態度卻抱持重大的懷疑。

如果要我說什麼是後現代情狀,我會說,是整個世界對積壓而來的知識迅速地厭倦,具有犀利選擇性的,絕大規模地毀棄。

阿姨剛哭過,漲紅的臉上彷彿看得見淚水蒸騰迴繞。她說她總是在廚房幫大家做菜,不願站在最前面,但今天實在不能再忍,新莊政客居然在報紙上那樣寫,新莊人什麼時候照顧過她們?她說,你們這些文章寫的好的人,就把我的故事傳出去。寫給他們看。我感到有點驚惶,彷彿一腳踏進曾差點溺死其中的沼澤。

我們在大屯舍裡,開會的成員我全不認識。IDEA來台專員只會說英語,溝通困窘而漫長。

在藝術節的市集上,我碰到大學社團的接棒者。她穿著不大合身的反光衣,在巡守隊帳篷邊走來走去。這個凡事靦腆遲疑的女生接下好幾個學長姐也做不起來的社團,維持至今,我一直不敢細問中間究竟磨掉她多少時間,我們放手不管究竟造成多麼巨大的空缺。我聽說她並不像我想像的那樣,她找到自己走入社團的方向,選了與她學長姐相似的研究所,過著比我們更紮實的學運青年的生活。我看著她還是靦腆遲疑,我仍舊無法和她搭上幾句話,這點卻和以前一模一樣。

我想著那些失敗的日子,對我而言,社會運動沒有一個是成功的。我們總是落失太多,我們總是呼喚人們不可遺缺的價值,然而私底下卻互相疑慮彼此敲掉對方最鮮麗的創造。那些更加失敗的例子裡,就連最初多方削減精心熔鑄的聲明訴求也被一筆勾消。我們總是太多餘,總是太多錯誤,總是太多冒犯。這本來就不是一個願意讓運動存在的社會。

我想著那些大家都是頭一次搞社運的團體,那些最初純的熱情發想,不忍潑冷水,又不知如何警示明擺在眼前的危險。每個人都問,不然該怎麼辦?這樣也不行,那樣也不行,那我們到底該怎麼辦?

怎麼辦?怎麼辦?看過那麼多自己的失敗、別人的失敗、那麼多希望破滅,猜忌與分裂。這不同於遠在地球另一端的反戰運動,而是腳下曾踩過的土地就要被一車一車載去賣了,整片的屋舍與住民被當成鈔票上的污漬輕易彈走,你所尊敬喜愛的人被政府從集中營趕進監獄,你所不能忍受最後一棄遠走的失敗與挫折,也有人一扛就是好幾年的青春歲月。你心甘情願讓這些人的血淚綁住你的自由。你發現未來的路早已選定,你無處可去,你不能再放棄。

微醺的藝術節裡,兩個老師坐在復健病房前臺上閒聊。他們說著該怎麼維護樂生的未來,該找哪些人,該有哪些主題。他們說也該想想這樣的問題了。而我想起的卻是另一個下午,在本地藝術家經營的懷舊茶館裡,社區工作的老師、藝術家、形象商圈理事長、文史工作者坐了一桌。每個人都點了啤酒,還笑著問年紀最小的我能不能喝酒。一瓶啤酒自然於我無益也無害,但同樣喝了一瓶的大人們卻個個臉紅耳赤,爭著說那個基隆廟口的翻修加頂規劃有什麼前景該做什麼又能怎樣造福商家這裡那裡該多加點什麼。

兩個月後,這個案子並沒有付諸實現。藝術家的店開了另一層樓,基隆廟口夜市的生活也並沒有什麼改變。我們甚至不知道這樣的不變究竟是好是壞。

那樂生呢?樂生該怎麼辦?

我永遠是失敗者,可以說一輩子枉然的故事,但我仍然絕不希望看到自己某天,連感受失敗的能力都必須拋棄。

怎麼辦?4月15日,為了樂生保留,為了漢生人權,他們要上街,我們要上街。樂生歷史生命體被指定摧毀的日期就在眼前,不管是哭泣是吶喊,和人們一起堅定地踏出這一步,永遠記得自己今天的這一步,是為自己創造一個更可期待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