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10/13

狐狸

不知道風又吹了多久,不覺間,她悄悄走過來坐在樹下,彷彿無視根旁糜爛惡臭的毒物一般,好奇地向樹梢上張望。尖尖的耳朵還未長全,尾巴蓬鬆稍顯凌亂,沾著一些塵土,似乎就是因為這樣被世界打擾了,嘴角還殘留一點不服氣的痕跡。

他終於感到自身的殘破,琥珀濫流,逼得他透不過氣。迷離的眼裡見到過客,卻無法留心。

我不是小王子裡的狐狸。她說。
我知道。他也只能說這麼多。

狐狸走了,又回來,耷拉的腳步看似驚危又無比悠閒,繞了幾圈之後又倚著樹幹睡上一會。

我聽不懂妳說什麼,他說;我什麼也沒說,她囁嚅著。
但是你的琥珀好漂亮啊。她歪著頭。樹沒有回應,一提到琥珀,身上所有的孔穴都開始隱隱作痛。
你痛嗎?她抬頭聞了一下。琥珀真的都沒有味道嗎?我也可以有一些琥珀嗎?樹嘆了口氣。

許久之後,他終於鼓起勇氣向她說,這裡的一切都糜爛了,不怕髒嗎?我隨時就要倒下,不離遠點嗎?
我喜歡你的琥珀,我走不了了。狐狸和樹這樣說。其實他們兩個心裡都清楚,是風帶著她來,也是風讓他越來越孱弱。這不是誰的運氣,也不是誰的錯。他開始向她絮絮地叨念每個孔穴的故事。儘管在提到白鴿的時候,他依舊有些遲疑。白鴿,會飛嗎?狐狸問。會的,但飛走的是我。樹說。

你們怎麼都會飛啊,那我也可以嗎?
妳不知道我在這裡已經多久了嗎?他苦笑,望向狐狸,卻發現她的眼裡有另一層色彩。
所以他說,或許妳有一天也能飛的。狐狸笑了。

她時常造訪,看起來總是如此不安。頦下的白毛看來與白鴿竟如此相似。狐狸總是盯著琥珀的閃光,好似一次也沒正眼瞧過四周凋壞腐臭的風景。樹也不再提醒,只是悠悠絮絮地說著,其實也不知道她耳中聽得進多少。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他們倒不太擔心怎樣才算是了局。

你怎麼都不讓我走呢?狐狸問。樹沒有回答。風帶著妳來,有天也會帶著妳走的。他想。
於是每次風起時,他的雙眼又更迷離了。

2015/06/08

親愛的人生

親愛的美玉:

我本來應該在現況多少有點塵埃落定的時候再來找妳抱怨的。但許多事總是無法沈落,仔細想想,我的人生雖然無甚顛簸,卻也難說有讓我覺得心安錨定的時刻。於是我也就這麼說了。


對妳說,並不是希望被拯救,我沒有立場被拯救,也不需要。相反地,就是因為知道妳必然對這一切冷笑不予置評,知道連妳的冷笑也無法刺傷我,才有說的價值。

認真說來,我現在的人生簡直就是一團混亂。昨日的夢想已經不剩一點渣滓,必須費力拼湊才能挖出一條隨時會崩毀的退路。我不知道究竟發生什麼事情,或者說,我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又被老舊的戰鬥所羈絆,幾乎癱瘓人生裡所有其他。我不知道還能承擔多久這種蒼白的狀態,一旦平衡無法維繫,妳知道的,就是可笑的怪物時刻了。

有誰的身體裡面藏著一個必須看到別人更幸福的怪物嗎?除了變成世界知名的大好人之外,還有什麼可以平撫這種無限的空虛?

每天早上起床,我都發現自己更寂寞了。家裡有貓卻更寂寞,無限的知識與可能性放在眼前卻更寂寞,認真細心地餵養腦中的怪物卻更寂寞,看著被我逗笑或真心感謝的臉卻更寂寞,一再被告知亙久的牽掛卻更寂寞。寂寞的人身上只能榨出幾滴誠懇,足夠分給身邊所有的人,若留著也無處可用。

所以我懷疑,自己是否嫉妒身邊瀟灑地揮霍著各種誠懇的人,或能夠被其他人的誠懇填滿某個部分的人,或能接受別人願意付出誠懇的人,或人們。我知道自己並不是嫉妒那些擁有,而是嫉妒他們的滿足竟如此輕易,如此可行。好嫉妒啊,好寂寞啊,但我對想要什麼卻毫無頭緒。或者說其實早就知道,卻在拋棄一切滿足自己的過程裡割去一切,成功地說服自己翦去原有卻視為多餘的,而現在連最後剩下的都無以為繼。

已經沒有了,親愛的美玉,人生接下來當然還有許多有趣的事情,我自然無法預料,但我知道自己早已不停地錯過太多。還努力想要抓住什麼的自己,已經全都浮上表面,成為堅硬的看不透的殼。我與妳也不常溝通,在殼那邊的世界,與我越來越無關。

然而怪物還是時常發作。我害怕讓我想要幫助的每個人,每個人都需要填補些什麼,我不知道自己還有多少力量去填補,我知道自己曾經被這怪物消耗殆盡,末尾的虛弱與自憐,以及無賴地拿這當藉口去耗竭別人,自己的面貌,現在想來依舊不寒而慄。我不喜歡被討厭,所以我可以不被討厭卻還能盡情消耗別人的誠懇,但我更害怕自己造成的傷痕,甚至,背後留下的殘骸。

說到底,或許這才是我們需要的,妳,我,怪物,我們在這幾十年間,不停地透過彼此衝突的假象,共謀各種咬噬別人的軌跡。我努力想要停止,怪物偶爾得償所願,妳則是我們之間最理性的聲音。請妳出場,倒並非逼不得已。只是我必須隱藏自己乏力軟弱的時刻,避免讓怪物再佔上風。

如此如此。我曾說過密語書寫是我唯一的解放,經過多年自我解離與吞噬別人的誠懇,現在我終於有訴說的能力。但我仍然不清楚有人理解的叨唸是怎麼回事。這點我倒是沒辦法要求妳,我們好像都逃不開某種語言障礙。或者說,我們可能都有著懼怕自己內核真的被發現的心理障礙。當內核赤裸地顯露出來,黏稠惡臭的汁液必然一次爆發,淹沒我們這麼多年終於一起成就的外殼,這樣我們不就更討人厭了嗎?不就更需要別人來收拾?不就更辜負別人努力攢下的一點誠懇?就算我們碰見同樣嗜食誠懇的人,妳不怕讓怪物帶著我們一起上前緊咬不放,製造出我們都經歷過的,那種人生最冷酷的悲劇?

妳不像我一樣覺得羞恥嗎?不覺得骯髒嗎?或許不會吧。妳一向比較堅強。或許,到最後,只有妳能倖存的預言終究會實現。

而我所有的情感全都離不開這個愚蠢瑣碎的的鬥爭。喜怒哀樂慾念熱情疲憊厭倦痛苦投入氣憤興奮弛緩悲傷全都卷了進來。卻因為鬥爭本身的無謂,相關的一切也都逐漸散佚蒼白。

親愛的美玉,有人曾經問我為什麼還活著。對這個問題,其實我從來沒有一個確定的答案。但這是好事。其實。只有自己每天都能生出新的答案,才知道自己還能面對與妳一樣冷淡的人生。我對此從不懷疑,生命就因為它是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