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8/23

【短評】韓寒說真話

圖片來源:新民網

韓寒肯定講了許多真話,部份原因來自於我們不能否認他講了許多真話,部份原因來自於我們也不能確定他到底有沒有能力說假話。

說真話的韓寒,這個意象總是讓我想起許多初看有趣事後卻乏味的影評,聲稱某某導演在某某影片中,哪怕只是隱隱提到,都是對某某議題的討論:【男孩別哭】「討論」了變性人的社會歧視、【末路狂花】「討論」了女性親密情誼與同志傾向、【鴻孕當頭】「討論」了未婚少女懷孕的處境...這種「討論」的深度邏輯,在不同面向之下,演變成乃至於只要支持某某議題的歌手就成了議題專家、得了諾貝爾獎就成了社會賢達、致力慈善就成了意見領袖,或推動翻譯計畫就成了網路界或反抗勢力總代表...等等。

韓寒的真話們並沒有超出這個格局太多,就像我們稱讚一個人熱心於針砭時事,其最高的成就可能就是下針後見一滴血,而這滴血可能還是從我們自己心頭淌出來的。

在中國,知道某些真相的人很多,願意說出口的人卻不得不少。從這點上,我們讚頌韓寒有勇氣,而這樣的勇氣激動了許多人致力於挖掘真相,打破政權壓迫語言的框架,彼此交換關於未來社會的美好想像,誓言在達到突破統治結構的目的前永不休止...是這樣嗎?比上面提到的影評來的更糟的是,影評們至少懂得借題發揮,各言其志對社會發聲,而迄今對於韓寒,除了無奈地討論一下他個人所造成的社會現象之外,可有誰能根據他的發聲來充實自己的語言?根據他說出的真話找到改革的動力?在他說過的話裡提出一致的意旨,而那樣的意旨包含了反抗什麼結構的希望?

彷彿有。我看到的韓寒,所希望的很簡單,不過就是一個眾人知書達禮,官民相互扶持,彼此攜手共進的社會主義理想國而已。而是的,社會主義理想之中是有包括言論自由的。

所以韓寒說自己是「說真話的既得利益者」,這句話之所以成名,正是因為話語本身足以衍伸多面向的閱讀,而將其不斷重複則無法脫離正面表述的框架。對我而言,在他在許多發言之後,認為自己走在被檢禁的邊緣時,一種就像龍應台在北大演說中,將禮義廉恥視為台灣人民共同意識又與民主政治牽扯作伴的神秘連結出現了,這種連結不過是歷史的偶然,不管歷史上公民與道德的課文內容如何改變都可以與此代換,同時也是歷史的必然,因為一旦有了共同意識我們便能牽扯上任何當代普遍存在的現象。這點精神分析在將自身與政治和社會連結時和我們說了很多,而韓寒正是在此處保有這樣神秘的連結,利用普遍道德的呼喚(哪怕可能只是認賊作父之後展現出一點激動人心的伊底帕斯悲憤),指向一個在霧中渺茫又彷彿分明的未來。我並不認為韓寒行走的那段邊緣將踏空視作純粹的危機,這並非指韓寒不可能被檢禁(這早已有例子),而是韓寒的言語必須與檢禁相生以獲取最高的價值;因為他說出的真話所牽涉的現象,在所有社會裡都可以隨時找出代換,但儘管在這樣堅固的共性基礎之下,他仍然無法提出一個統整的意見。也因此他的所有言語基本上與政權結構的穩固性不大有關,倒是設定了一個統治集團得以在宣傳中提作努力方向的價值;而這樣的現象,恐怕也只有在類似當下共產黨對於所有語言都具備廣大性感帶卻唯獨對他相對冷感的情況下才值得注目。

當然還有一點不能否認的就是,韓寒確實是一個高明的語言操作者。就像我在這篇文章裡必須使用許多他常用的語言效果來達成一點批評,而我也無法忍受自己犯諸如稱其現象為「庸眾的勝利」之類除了激動粉絲群起護駕之外毫無作用的錯誤;事實上,對韓寒這樣自足的語言世界進行批評,甚至一不小心就會掉進與他同一個層次的貓追尾巴的遊戲上。這也正是我們不知道韓寒有多少能力說假話的原因之一;當一個人提不出難以快速自我翻轉的論述時,我們當然不太有辦法以相對獨立的位置對其提出批評,甚至無從認定他在發表某些言論時究竟是否基於某種善意。而這便是韓寒與高明政客的相同之處,自然韓寒尚不曾掉入出爾反爾的愚蠢政客的範疇去,這一點應該是目前為止最值得讚揚的地方。

這樣的基礎之上,再抱著雄厚的名聲勢力,韓寒於是熱烈地揮灑著屬於他的所有資本。而我以為台灣在經歷這麼多公共領域裡,成就與名聲弱相關的名人現象之後,應該多少會有所覺悟,卻沒想到中國言論自由的黑旗蓋過了台灣言論自由的白旗成為許多人對韓寒進行判斷的條件。若我是政客當會把握這樣的律則,理解到原來不自由總能製造出自由的盲點。在韓寒輕快行走的步伐之間,陰影裡正有無數熱愛不自由的鬼魅蠢動,渴望著將韓寒現象養大之後一舉收編。

或許,這也就是前輩陳文茜希望他要珍惜自己話語權的真義,而我則希望他不要理解錯誤,把珍惜等同於將本逐利。只是,這麼多的成功經驗擺在眼前,韓寒不做嗎?基於市場經濟以及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下的人性,我也看不出來刻意不做有什麼好處。不講道德卻處處暗含道德、犧牲利益來獲取更大的資本、把自己的姿態放低成微渺虛弱的個人,追逐社會共性卻把自己擺在邊緣角色...,我以為我們看得很多了,就連韓寒這樣輕快的腳步也似曾相識。

韓寒回應陳文茜的語調一樣是輕快的:尊重、喜歡陳文茜,但不和女人爭辯。這個議題值得交給女性主義大書特書,我也懶得僭越。倒是這樣一來,我不如也聲明一下:寫這篇文章的同時我就是女人,還請韓寒們不要太在意為好。

2010/08/19

紀念日

眾望所歸的市長正完成了紀念日特別演說的第一段,穿著正式服裝的幕僚小跑步上台,遞了一杯密封純水。市長提起右手穿過磁力簾幕接過水杯,舉手投足不失常日的威嚴,卻引起聽眾一陣不大不小的騷動。

「這個市長真不是蓋的。」8715向8697悄悄說道,「妳看他不拘小節的氣魄,省了部屬那麼多力氣,這就叫做仁民愛物。」

「又來了,」86997有時實在受不了他這種一味擁護的態度,總是在私底下講些拍馬屁的話,跟她有什麼關係,又到底能得到什麼好處?簡直煩透了。「拜託只是伸個手臂而已,你不要每次都在那邊亂講,要也講些有建設性的嘛」

「妳啊,妳這虛與委蛇派的擁護者」他笑著搖搖頭,這樣拌嘴已經不知多少次了,他深知就算繼續吵下去她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對啊,我就是虛與委蛇派的,怎樣?至少比你們實是求全派的誠實多了」講到這裡心裡又冒出一把火,「只求官位安全,不如陪他虛偽!」
「還在背上次選舉的口號啊妳」他突然也正經起來。「也不想想自己有多矛盾,出來選舉就是要當官,哪還有口口聲聲站在民眾立場思考的...」
「話不能這樣講啊,總不能民眾都幫大官想,大官都不管民眾的想法,這不公平嘛」
「這根本就是假公平...」他眼角閃過她漲紅的臉,心裡一軟,覺得吵下去實在沒意義。「好了好了聽演講啦」
「不想聽啦...」嘴裡這麼說,8697還是慢慢冷靜了下來。

台上威嚴的身影並沒有被底下的騷動影響,喝了幾口水之後開始下一段的演說:

「各位親愛的市民們,自從75年前的寧靜進化取得全面勝利之後,我們就隨著偉大指導者的計畫,在全新物種的基礎上不停地向前進步!然而我們都知道進化與進步的巨大不同,可以說,如果沒有指導者,今天我們的成就全都只是紙上的空談!」

沈寂了幾秒之後,麥克風裡傳來市長清喉嚨的聲音。幕僚的心頭突然一陣糾緊。他知道市長將要提到重點了。雖然之前早已現場操練過數十次,但他仍然非常在意不讓任何一點細節出錯。幕僚的心中不無自豪地覺得他正在這個城市最重要的位置上貫徹本派的理念。

「當年指導者最重要的工作,也就是...」市長刻意停頓了幾秒。這是好些年前新開發的改變,所有專家都一致同意在這裡插入一段空白會有效地激動聽眾腦中的記憶區塊,進而大幅降低市長形象缺損的機率。「利用史上首次發現的神經轟炸療法,將我們的物種前身所有過敏潛能一次激發,再以基因療法代換整個世代的序列,讓進化後的物種...」停頓,這次是傳統性的停頓,「自我徹底隔離於所有對健康產生危險的因素之外。從此之後,我們再也沒有外來因素引起病痛,醫療預算不斷降低,壽命卻不停延長!個體與社會同時擺脫了...」

一陣鈴聲突然急促地響起。市民們無奈的抱怨著,四周早已穿好正式服裝待命的控制員迅速地舉起各自的基本裝置噴灑控制素。另一批部隊則四處檢查大型環境簾幕有無破損。幾分鐘之後程序終止,方才遞過水的幕僚又一次小跑步上台低聲報告狀況無虞。市長沉思了一會,緩緩點了點頭。

「我不想聽了,我想離這裡越遠越好」8697拉拉8715的衣袖。他卻連頭也不回。
「妳想去哪,我們好不容易才擠進全市的中心點,更何況整個市區哪裡聽不到演講內容呢?」
「反正走嘛!」她硬拖著他擠出群眾,趿拉著不情願的腳步一路向外走。

半個小時之後,他們來到了國界。市長的聲音仍然清晰,間雜著演講接近中場的掌聲與歡呼聲。

「現在呢?」他的聲音帶著濃濃的嘲諷。
「出國啊。這附近就有賣正式服裝」她也賭氣了起來。
「護照呢?小時候第一次基因檢查就把護照收去打條碼了,公文程序少說還要再跑十五年...」
「你看那些官還不是在對我們虛與委蛇,全都是我們派的啦...」

她嘟著嘴撒嬌的樣子永遠那麼可愛。他想。輕輕嘆了口氣,牽起她的手往家門走。她順勢往他身上又貼近了一些。

「欸,你覺得要是有誰真的可以出國的話,在牆後面會看到什麼東西啊?」

「這種事我怎麼知道,外面的有害因子那麼多,隨時都有可能洩漏進來,我們保護自己都來不及了」她總是說著外面的事情,他也有點厭煩了。

「我看,也許世界上只剩下我們一個物種都不一定。」

2010/08/05

【短札】法內施恩的社會

在程序瑕疵導致行政法院判決停工之後,中科三四期的環評問題早已超越爭議,甚至不只是政府的施政錯誤而已,這個事件其實更明確地揭露了,在台灣的開發案,只要冠上經濟成長就妄想強渡關山,總是用盡手段企圖規避企業責任與社會秩序的一貫原則。

大埔、相思寮、竹科、中科三四期、台塑六輕、國光八輕......這些彼此可能相距甚遠的場所,在近期竟然同時搶上媒體版面,牽動台灣政治體制裡環境保護的理念、經濟發展的渴望、產業結構的想像、行政程序的闕漏等等。這些問題以往被漫無止盡的政黨鬥爭壓在暗處無人理會,而現在終於以讓人再也無法隨意轉身離開的面貌呼求我們的關注。無論是大埔封地毀稻與農人的自殺、相思寮強徵民地、中科三四期從未進入環評程序的諸多危險化學物質、竹科對霄裡溪生態的既成毒害、六輕爆炸造成毒物擴散的公安重大缺失,乃至於八輕計畫案中,坐落於廣大濕地生態系之上的石化開發將阻斷包括中華白海豚在內許多生物的生存空間等等直接而明顯的危險;或是潛在的運作效應中,強化西南沿海地下水超抽、排擠民生水電用量,與對鄰近廣大農地產品造成的污染等等;所凸顯的問題,並不是環保署、國科會或科學園區管理局等行政機關的政黨色彩,而是在當下的制度實際運作中,經濟發展如何成為不容挑戰的行事邏輯,甚至連有法明定的程序都因此被各主管機關從中作梗意圖取消把關作用的嚴峻情勢。在一個本應以不同標準互相制衡的體系裡,我們見到環保署長公開將經濟發展與環評程序等量齊觀,卻不見經濟部把企業責任與環境成本納入考慮,證明了體系的失衡已是不可忽視的現實。

企業的外部成本不應只是道德守則。所謂外部成本所考慮的,並非只是道德上的惡意,而是對社會與環境造成的實際破壞。這些破壞並不是在當代才突然發明的事實,而是人類在檢視歷史發展時,少數能夠發現並予以矯正的現象。然而包括在上述事件之中看似受害者的友達與國光等廠商在內,在環評過程與公開發言中,對於諸如霄裡溪嚴重生態破壞、以及阻斷生態系統等事實,刻意淡化或忽略,顯然是有意識侵犯環評效用的共犯,卻在行政法院要求中科停工之後,或單方面指明政府必須因其動輒百億的投資而負責,或疾呼台灣投資環境敗壞廠商無法投資云云;這些態度明顯地假定環境與社會成本是多餘而必須屏除的阻礙。這不應以道德瑕疵視之,而是純粹以剝削環境為投資利基的妄念。事實上,依據法院的明確判決,這些強硬要求負責的廠商,以及不曾強硬把關的政府,只要依據正當的環評程序,公開表明產生污染的內容,完成處理對策,並停止以侵害人民權益為宗旨的徵收手段,一切開發都能在完全合法,環保團體也難以反對的正當性之下順利完成。而社會也終於有機會不再困限於連明文規定的程序都不願切實遵守的政府亂象之中,也才能進一步討論整體產業發展的政策方向甚至願景。

但我們竟要等到行政法院依據既有法律指明政府的執行瑕疵之後,才驚覺錯誤的施政下,連最基本的保護措施都能被視若無物。而這或許勉強能稱為「環保的勝利」,然而卻難以視作「環保理念的進步」。因為環保團體在這些事件裡所主張的,從來不曾超出既定法規賦予人民與環境的保護範圍,也從來不曾逾越普世人權中關於居住權、工作權和財產權等等價值的共識。這樣一種性質上已然相對保守的主張,在台灣居然能被過度渲染成環保勝利甚至經濟敗退云云,暴露了台灣連基本的環境保護法律效能都長期不彰的事實。而環保署在判決出爐之後仍然不肯承認當初主持環評過程中公開展示的諸多缺陷,還要重新詮釋環評法,不斷忽視自身責任;顯然意在跳過既已對環境與制度造成的所有傷害,強迫我們再一次要求法內施恩。我們必須質疑:這種刻意將人民拉入政治泥沼的政府機關,果真能對程序正義、環境與社會守護乃至於經濟建設發展發揮任何功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