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2/16

騙子

小狐始終無法理解這一切,她不覺得自己是個騙子。

「為什麼你們都不懂,」她常和朋友抱怨,「大米真的很可惡耶!」

大米是餐廳二廚,總是腆著大大的肚子,頭髮也不知是梳理還是出油得光滑晶亮,凡事不多說話,只是笑臉迎人。但小狐根本不吃這套,她覺得大米很噁心。有一次,大米在上菜的時候隔著送菜口摸了小狐的手,她為這件事抱怨了只怕不下一整個月。朋友們兩邊都熟,也只能一搭一唱地安慰小狐。好嘛妳以後小心點別讓他有機會,我也最討厭這種趁機吃豆腐還自以為浪漫的人了;妳要不要跟大廚講下讓他管一管啊;還是妳乾脆找老闆,說再這樣下去受不了不如辭職,妳這麼好老闆會留妳的。

「我不要!為什麼他的事情要我提辭職?」

無奈。但潛藏的台詞其實是,誰也不想要讓這兩人每天都見到面。大米苦過很久好容易找到一個穩定的工作,朋友們不敢這麼提。每次問起小狐,也只是聳聳肩說我也不是故意的,又能怎麼辦呢?不如你就離她遠點吧,她在餐廳一見到你就沒好氣,你何必呢?大米總是笑笑抽著煙,也不多說什麼。

有一次大家圍坐喝酒,小狐當著大米的面,又絮絮叨叨地開始抱怨。大米聽了一會,刷地站起,叼著煙走出門。眾人一下子全靜下來,目送他的身影直到在巷口消失。小狐漲紅的臉上突然滾下淚珠,大家又手忙腳亂地安慰起來。聽她抽抽噎噎許久,才弄清楚小狐所以不肯走,原來是為了二廚這個位置,這些年她下不少功夫把外場的一切打理妥貼,就是想求老闆讓她進廚房,從助手做起也行。結果大米一來廚房連助手都不缺,怎麼說都嚥不下這口氣。一旁的美玉跟兩人認識以久,忍不住說了一句:「這件事情談開不就好了,何必東拉西扯,把大家都搞迷糊了」

「妳現在是說我是騙子嗎!」小狐瞪了她一眼,「到底是不是朋友啊這樣說我,那傢伙就是會討好大家,連老闆都喜歡他!我努力這麼久還不是為了餐廳好,結果他一佔了廚房,我做再多都不算數啊!」
「比起騙子,這不是更可惡嗎!?」

朋友們面面相覷,添上這層更加無解的問題,連在老闆面前都不敢提了,也只能把一切都瞞下來。美玉總是搖頭說這樣下去餐廳遲早也是亂,畢竟抵不過朋友們事緩則圓的態度。

事情就這麼沒完沒了地持續。到後來大米好像也開始賭氣,凡是小狐在外場添了什麼,他就在菜色裡填上什麼。餐廳老闆原本就不大管事,兩人這些一來一往雖然看在眼裡,只要不影響收支,還是由著他們去。小狐更是氣得七竅生煙,動不動就找大米吵架。美玉原是餐廳顧問,於公於私都不能視而不見。只是幾回勸說下來,好話壞話說盡,反而落得被小狐和幾個較親近的朋友冷言冷語地懷疑她和大米私底下有什麼關係。氣得她顧問也辭了,落個眼不見為淨。

餐廳氣氛不好,顧客當然都感覺的到。日漸下滑的業績終於惹得老闆講了兩人幾句。大米還是不置可否,小狐自覺委屈,言談間提起要到老闆那裡拍桌才出得了這口氣,朋友們自然勸說既然都努力這麼久,何必自己毀掉大好機會云云。

美玉聽著,輕輕嘆了口氣,說道既然這一切問題都是從大米而起,不如考慮別再跟大米合租房子,小兩口都冷靜一下也好。

沒想到這句話正中小狐要害,指著美玉罵了起來,說就是妳私底下跟大米好,根本不顧朋友道義,連餐廳都不管了;我跟大米交往,住在一起有什麼不對,關妳什麼事要妳多嘴,就算要搬也是他搬;妳根本看不見我這麼多年的用心,還罵我騙子,這帳我都還沒跟妳好好算;明明是顧問也不幫我向老闆說話,整個餐廳有誰比我更用心,你們都不了解我的計畫,進了廚房以後對餐廳有多少好處,那些計畫還不是我和大米一起討論出來,你們到底還有什麼不滿...

小狐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罵著,最後一句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吼出:

「我才不是騙子,我是最誠實的人!」

Mots auprès mais pas sur l'amou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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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w, there's one thing you might have noticed I don't complain about: politicians. Everybody complains about politicians. Everybody says they suck. Well, where do people think these politicians come from? They don't fall out of the sky. They don't pass through a membrane from another reality. They come from American parents and American families, American homes, American schools, American churches, American businesses and American universities, and they are elected by American citizens. This is the best we can do folks. This is what we have to offer. It's what our system produces: Garbage in, garbage out. If you have selfish, ignorant citizens, you're going to get selfish, ignorant leaders. Term limits ain't going to do any good; you're just going to end up with a brand new bunch of selfish, ignorant Americans. So, maybe, maybe, maybe, it's not the politicians who suck. Maybe something else sucks around here... like, the public. Yeah, the public sucks. There's a nice campaign slogan for somebody: 'The Public Sucks. Fuck Hope.'"
--George Carlin

我們已經知道人類生活這個基本的對立:日常與慶典。


上面這段引文來自於一個單人喜劇演員的台詞,包括我在內,許多人認為喬治卡林是當代最偉大的喜劇演員之一。美國喜劇,特別是獨立演員的段子,長於觸碰當代西方文化的荒謬底蘊。有人認為這形成一種哲學,對我而言這些文字帶給人衝破規範的幻象與狂喜,然而仔細檢視這些演員生涯裡的前後文字脈絡,其中的邏輯缺乏一貫性與自我拓展的潛能,並不真的形成一種哲學,至多屬於文學性的個人風格。但──特別是針對日常荒謬的那些──語言喜劇,帶給人的熱情與狂喜如此真實,我們很容易地受到感染而進而與各種精采段子同化,甚至將其加入我們的日常生活判斷,把原來僅僅是表達憤怒語言的場合賦予為了某種批判核心召喚認同的公共性質。喜劇不因觀眾走出劇場而淡化。不需顧及這些語言本身去脈絡的性質,慶典語言因此透過日常操作進入公共領域,三個具有不同框架的領域因此得以流傳同一套語言(非)邏輯,跳過各自發展衍異的系譜,語言以超真實的姿態將三者同化。


這個語言效果的載體有時是人群,有時是個人。由於缺乏邏輯性,慶典語言很難以傳統的方式形成人群行動的模型,多半時候仍然必須將集體意識指向單一主體:神祇、元首、長老、完人、黨派、國家、道德...;這個指向的標的不一定具有能動性,但它幾乎必然是整體意識內聚力之所繫,合法性從這個軀體源源流出,填補一切邏輯缺陷、撫平所有質疑、餵養嗷嗷眾生。在集體意識的例子中,人群時常需要產生足夠的變異個體,花費巨大的精力,才能阻滯這個軀體的社會效果。而志不在針對意識核心的變異體們,則承擔起另一種痛苦的工作,即是所謂卡里斯瑪例行化的主動變遷,將主體指導抹散成體制律令,這個轉換過程若沒有成功,則體制便無法繼承合法性起源的責任,導致質疑的意向不限於變異個體而瀰漫至普遍人群。


我們認識的這個過程一般而言存在於集體,亦即,多少具備相對獨立性的不同個體之集合。在個人層次上,慶典/日常的對立型態則沒有受到太多重視,可能緣於個人經驗難以用於集體經驗的方法加以錨定與分析。這讓我們在觀察他者沿用慶典語彙建立日常生活態度的過程遭遇嚴重的困難,因為個人不一定具備誠實表達自身經驗與情感的能力或意願,而在個人層次的溝通不限於語言,也沒有許多相對獨立個體得以彼此補足缺憾或強化意識的優勢,更沒有必須參考外在既成脈絡(無論將馴服或反抗)的壓力。個人可以表達極端的貶抑而自我解釋為愛、同時表達對極其相近的個體之間親近性的巨大落差;也可以直接反對一切在歷史上既已表達過的語言邏輯、有意識地操作經驗與敘事的差距、以各種名目自動填補邏輯缺陷、拒絕歧異事實、自我餵養支持動力...


於是愛情成為觀察者一心所繫的聖堂。我們彷彿認為愛情是人類情感最普遍的極致展現,而愛情在大部分情況下又必須含括兩個主體,因此必然有足以觀察的溝通行為。然而事實卻可能是,愛情之得以穿越所有歷史斷裂、文化差異、日常實踐,只因為我們對它指稱的一切現象一無所知,因此只能將其攏統歸類,反而創造了語言歷史上最為神祕的符號之一。


在個人實踐的層次上,許多夸談在日常中實踐理論的人們更感迷惘。關於愛情的現象如此紛亂,符號本身甚至涵蓋了穿越慶典與日常之間界線的諸多零碎。我們無法決定如何在日常中置放這種不限時空的狂喜。許多人企圖區分激情與感情,事實卻是在日常中仍然無法拒絕面對特定對象才有的潛在親近。獨身、曖昧、交往、家庭等等皆被稱為愛情的不同階段,其間不停自我生產的通過儀式卻仍無法窮盡閾閥性的肯認需求,如同不停自我質疑的日常狀態一般無法排拒線性平淡的毀滅性效果。愛情生活中不可遏止的跨界污染,不無意外地,恰與慶典/日常兩種時空史無前例彼此穿透的當代生活世界一拍即合,成為這個萬物騷動大時代僅存的註腳。


而時代把我們帶上一條道路,讓我們逐步召喚愛情的面紗落實為一切合法性的緣由。我們無法批判,因為從未認識,也因為(或因此把)感性的地位提昇至史所未有的境界。對集體的崇仰,從古代不可侵犯之威望一路遞嬗至今日誘人傾吐衷情的慾望對象。而體制也從堅固武斷壓迫感性的理性架構變形成為由感受性主宰並扭曲邏輯內涵的隨制文化霸權。理辨性或感受性皆不可能涵蓋整體人類生活,我們儘管經歷了看似翻天覆地的改變,其實也只是將感受性從唯一核心的形態解放布滿體制,而將理辨性收攏形成新的偏狹區域。


一收一放之間,收編了愛情的感受性取代了偽裝成理辨性的道德,成為我們這個時代政治的零度空間。道德遇上指出其私下供奉神祇的批評還會羞赧,感受性則因其宰制而有一切從頭開始拒絕批評乃至框限批評的能力。兩廂互換的結果,個人會因為改變了慾望對象而可議,卻難以因為邏輯不一而遭譏;這個發展的下一步則是,慾望的專一性得以超越對象,只需要一個可以自圓其說的依據,而邏輯的一致性卻成為它最大的不幸,無法擺脫受主宰的地位,結果是被迫依循慾望原則而自我碎裂。個人不得不馴服於這股反轉的潮流,最重要的堅持是宣稱對某個信仰的從一而終,最認真的心智考慮的是如何在這個既已扭曲的結構裡完成姿勢正確的自我碎裂。


而取得優位的感受性卻沒有為了收編而來的愛情釋放什麼好處。愛情仍然落腳於不可知的地界,甚且被感受性強押上陣:家庭與婚姻關係的傳統定義,變成當代言論檢禁與道德迫害的倚靠,而這種檢禁的合法性與普世性尚且跨越一切文化、意識與宗教的藩籬。反過來說,愛情的外部性受到綁架之後,其內部性反而過度膨脹,徹底坦誠、完全接納與全然透明成為愛情內部性的當代指令,愛情的維繫也飽受持續輸誠和宣示的傳統道德指令所苦,而愛情得以成立的依據一向以來便受社會規範所決定,更是不停地受到道德規約、宗教教義、國家體制與和感受性高度結合的,主要以商業和藝術體制為操作基礎的共通訊息所侵奪。其中不同元素的進退,幾與社會變遷同步。


對我來說,眼見強取了愛情元素與符號的當代政治感受性,一面利用慾望與愛情的象徵型構來淨化政治,一面又迅速奪取個體層次愛情的自由揮灑,雖然深知它永遠只會觸發反抗而遠不能全面掌控,但也知道意識宰制這回事從來也不要求全面掌控。我們既已認識到意識結構並非如個體存亡一般有生命存續的旨趣,就應知道一切反抗都是意識型態可以吞食並順其滋長的養分,就算石破天驚的歷史斷裂也不代表正義得以伸張,是以當代有意義的變遷與古代砍頭極刑的抹滅快感已無甚相關。面對這種隨時可能吞食自己,原先悖反的事實也隨時可能聚攏在同一陣線,必須不停破壞自己經驗與認知才得以邁向任何目標的態勢,我發現自己實踐的能力不斷流失,先是感受性,再來是愛情。


嚴格說來,這種衍生的形態實在與任何理性演繹無關。然而我卻深知,面對身處其中的意識結構,無論馴順或抵抗,終將在既定的形勢上,順著地形起伏而行。我也竟因此而感到多少安心。在特定意識結構裡,要說得出能與人溝通的話語,畢竟無法在每個環節上都脫出彼此理解的規則。


而這或也是愛情在當代最進步的社會裡,之所以成為最重要解放象徵的原因。當彼此理解需要觸及的範圍縮到最小,理解所需的能量也可能降到最低。這個時代已不像從前有著一致的地景,我們在起落無常的世界裡,不得不緊緊抓住一切可見的依靠。而我,或許在理解到慶典/日常界線的毀壞,以及個人實踐與理念相符的不可能性之後,還是被迫領會如今實踐的可能性應該沿著哪條天際的陵線展開。


在別人看來肯定不值一哂,對我而言卻總是一道神祕的牆:需要依循某種實踐,否則批評必然自失立場...


結果,曾好幾次說過不談論愛情的我,如今還是寫了一篇亂七八糟的文章。
那究竟如何呢?不管多說什麼,都是很不負責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