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9/15

Au Rez-de-chaussée

我趕往樓下去見剛走出車道口的老先生,我說,真的很抱歉,我下午在附近找不到您的房子。

他有點惺忪地看著我,說,我就住在一樓,您的樓下呢。您從窗口向下叫Andries, Andries不就行了嗎?我重複一次「Andries先生」,他笑了。他說要到附近的店面買東西,問我要不要陪他走一段。

老人的唇邊帶著厚重的口沫,飄出烈酒甜洌的氣味,走不成直線,口齒也不似下午邀請我到他家喝酒時那樣清晰。他的狗Iris開心地在旁邊竄跑。他很可愛。老人說。

路上我們碰到一個帶著四五歲小女孩的青年。老人與他握手聊天,兩人言不及義。穿著嫩粉紅色的小女孩從她所在的位置遙遙望向我,我朝她笑笑,面色嚴肅的青年看了看我,但並沒有問我是誰。兩人道別後,老人說那是這裡的...,我聽不懂這個單字,老人說您知道民主制度嗎?他是這裡市長以下的第二人!但我不同意他的政策。我說那您沒投給他囉?他說噢我還是投給他了。我說我從台灣來的,他說是福爾摩莎啊,那麼您是國民黨不是共產黨。他如同當年人們用了nationaliste代替國民黨,我便笑說歷史總是不斷重寫,我們現在正在試著重新對待以前的歷史。他說那當然那當然。台灣與中國會統一嗎?我說還在爭論呢。他問蔣介石的中文怎麼念的?聽了我念,便聳聳肩表示跟法文也差不太多。

我們走了十五分鐘到附近的超市,老人買了一罐狗食。

到了車道口大門邊,我說我對這裡建築的結構真是一竅不通,您究竟住在哪裡呢?於是他邀我進去。

走下車道,馬路旁的一樓轉眼成了二樓。往左拐進車庫門卻是我窗戶正下方的小院子。我住在這,您看,是窮人住的地方。老人說。

我們走進門,房裡有濃重的煙味。格局有點像樓中樓,只是上層的臥室似乎沒有窗戶。房裡的電視開著播放新聞頻道,老人要我坐下,Iris和另一隻叫做Doli的狗搖著尾巴在附近晃繞。他拿出一瓶Pastis與水,把水兌進小杯之後,原來黃澈酒水便化成灰白混濁的液體。我突然想起一位朋友向我說過這種加水會變色的開胃酒。這是魔術,老人說。這是全法國人都喝的酒。他說了幾個牌子,我想起早上才在課堂裡看見文章裡有其中一個名字,作者嘲弄法國人只愛自己的小宇宙,出國旅行總是想著趕快回家倒杯開胃酒喝。

Iris走來躺在我的腳邊,我搔著狗的耳後。他真可愛,老人說。房東太太不喜歡這隻狗常叫,所以我剪斷電鈴,免得電鈴一響狗就叫。我說對我來講沒啥問題。他真可愛,老人說,喚著Iris要他爬上沙發,狗興奮地跳上去,舔著老人的面頰。老人點了一根煙,我說我可以抽煙嗎?他正色說不我們不在屋裡抽煙,隨即笑出聲來。你問這不是白問嗎?我都在抽了呀。我摸了摸身上說忘了帶菸草,他拿出一個小裝置,從盒裡抽出一根帶濾嘴但卻是空的紙煙,把菸草裝進裝置,一抽一拉就把菸草填進空紙煙管裡。這也是魔術,他說。這些在菸草店都能買到。你不喜歡Pastis嗎?你幾乎不喝的。這酒本不適合喝快,但我還是撒了謊,說自己不太愛喝烈酒。隨即又說其實我比較愛喝伏特加,跟朋友在一起也是喝啤酒跟葡萄酒。他說你偏好啤酒嗎?我說請不必了。

我們聊了幾句,老人便開始有點沉默,向後沉入沙發。有線電視新聞台的內容開始重複時,他拿起手機說要撥給十八歲的兒子。無人接聽。您在這裡住多久了?我問道。他看看我,笑著說我退休了,在這就住到死囉。我有點窘迫,重複一次問題,他說住了七個月。我說那您也是新來的嘛,他便笑了,順手又撥了一通給兒子,仍然是語音信箱。他不接我電話,他要去參加共產黨了。老人說。我說現在週末應該去跟朋友玩了吧。他看看我的左手,又填了一根煙給我。你怎麼不向我要煙呢?我說不大好意思一直要,他又笑了。我說我二十九歲了,正在讀第七個月的語言學校。他說你講起法文不像只唸了七個月,但你是個老學生了。我也笑了。這是我來法國聽見最誠實的回應。我說鄰居的學生是要去念高等經濟學院,他說是嗎,她長得很不錯啊,你和他說過話嗎?

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新聞上重複的話題。他問了我一些台灣的情況。我說您時間上會不會太晚呢?他說不會。沉默了一會,問道,你要在我這裡吃飯嗎?還是要走了?我說我還有工作得做呢。你平常都做什麼菜?中國菜嗎?我說拿到什麼就做什麼,他笑說你不是個廚師啊。你若不愛喝Pastis,可沒義務要把它喝完。我看了看手邊不適合慢喝的酒,不知道該怎麼告訴他說這酒不適合慢喝。於是起身,老人也跟著起身,說你要留下吃飯還是得走了?我可不是要趕你走啊。我已經可以辨識出他捉狹的眼神,便笑說我真得走了還得工作。老人便送我到門口。

你知道了,要找我往下喊就行了,他說。我向他道謝,轉身走上車道。剛來還是下午,現在門內卻已漆黑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