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12/18

末日

2012年12月21日,南美叢林深處,一種頭部下方長有羽毛的小蛇,加入每天數以百計絕種生物的行列,悄悄從世界上消失。
十天前,研究員冒著大雨徒步走上濕滑的山階,只比預定時間晚了兩分鐘,教授已經站在門口等著,滿臉都是笑意。他把研究員領進溫暖乾燥的書房,不顧來客的髮際還滴著水,便匆忙打開一本大得不可思議的資料夾,很快翻到一組記錄石板的照片。
「快來,妳也是印加語言的專家,從這裡看出什麼端倪沒有」
研究員掏出已經半濕的紙巾狼狽地擦著頭髮。「教授,這看起來像是馬雅文字,和印加文化有什麼關係嗎」
「這是今年才在可羅那遺跡出土的石板,從上面提到的名字看來,說的是某一年戰爭後國王之間的會面。別管那個,重要的是最後面這一段提到2012年末日的部分!」
研究員帶著些狐疑,但還是仔細地看完最後的段落。
「這段文字的文法有點怪異啊,可是教授,我並不是瑪雅文字的專家...」
「這就是為什麼沒人發現其中的意義,妳把這段文字大聲念出來看看」
研究員臉上的疑惑更深,但仍然順從地念出這段文字。念了幾次之後,她的疑惑逐漸轉變成驚訝。「這段文字用早期印加語念起來很通順啊!說的是:瑪雅的王看著從人民那裡來的末日卻見到星象,復仇結束後,末日在第十四伯克頓的頭一天...」
「正是如此!」教授嘉許地看了她一眼。「這顯然是個通曉印加語言的瑪雅記錄者作品,不過這又是為什麼呢?」
「教授是指之前受到學界反對的奴隸交流說?」
「妳現在還覺得那只是天馬行空的幻想嗎」
「不,雖然這個假說只是任意從希臘社會推想南美文明的結論,但是證據明顯表示兩個文化之間的時空重疊與交換比我們一般想像得更多...」
「我就是需要這樣客觀的角度,考古學裡有太多意氣用事的學者」教授拍拍她的肩頭,研究員有點不舒服地避開。
「如果這可以證明奴隸交流說的正確性...」
「教授,這不見得...」
「如果這可以證明奴隸交流說的正確性,」教授沒聽見研究員虛弱的抗議聲,「那麼我們可以很清楚地理解,這段文字本身是印加奴隸對瑪雅統治者的復仇宣言,不,應該可以說是印加文明對瑪雅帝國的宣戰宣言!」他顯然克制不住這個重大發現帶來的興奮之意。「這說的是印加對瑪雅的復仇將會在瑪雅文化的第十四伯克頓頭一天徹底完成,絕對不會錯!」
「但是教授,無論是奴隸起義或是軍事征服,不都已經太晚了嗎?何況馬雅人早就正確預言了西班牙殖民者出現,更早之前帝國也已經崩潰,這沒辦法取代瑪雅曆法在第十三伯克頓結束時等於末日的詮釋結論哪」
「別告訴我連妳也相信世界末日那套空話吧,寶瓶時代之後,至少還有十四到二十,七個伯克頓總共兩千七百多年的時間呢!」
「但是教授,這跟你的推論邏輯不是一樣的嗎?」
「世界末日謠言跟嚴肅的科學假說怎麼可以相提並論!?」
研究員搖搖頭,不知道該怎麼理解當下的情況,只好換個話題:
「那麼教授,在你看來,這個復仇預言最後有實現嗎?」
「這是個很重要的問題,馬雅帝國在西班牙人來到之前早已經衰落,後來的阿茲特克帝國和終於興起的印加帝國對已經建立的瑪雅城市置之不理,這裡面必然有什麼原因」
「是甚麼原因呢?」她覺得似乎已經沒有任何辯駁的需要了。
「最有可能的解釋,就是瑪雅的突然沒落讓這些地點成為帶有厄運的所在。古典時期最後城邦之間的戰爭削弱貴族統治權,人民四散成部落,城市沒有統治者無法維持,對於其它帝國的貴族來說,肯定是一場實實在在的人民革命,不會有人想重蹈覆轍」
「也就是說,預言確實實現了,於是末日的預言也會實現...」
「一點也沒錯。一般認知裡瑪雅文化突然消失,事實上消失的只有城市居民和貴族與祭司等等統治階級而已。這不也是我們當代的預言嗎?統治者害怕失去權力讓文明削弱,所以一直企圖把所有勞動力奴隸化,以為這樣才能掌握維繫文明的力量...」
「那究竟是怎麼樣的一種文明呢」
「關於這點,瑪雅人已經很明確地用曆法告訴我們時刻,用歷史告訴我們結局。世界末日不會來的這麼快,但我們終究在這個時期走進了文明的末日。」他講這話時表情顯得非常嚴肅,研究員忍住想笑的衝動。
「教授今天一定要我來,又是為什麼呢?」
她講完這話,自覺地住口。
教授轉過身來盯著她好一陣子,表情逐漸變得失望。
「沒什麼,妳覺得這個發現值得出版嗎?」
「啊,我覺得拍成電影都可以呢」她只是想讓氣氛輕鬆一些,沒想到居然真的把教授逗笑了。
「說甚麼拍電影,真是孩子氣」
「所以教授,這整段歷史裡,瑪雅貴族跟祭司們最後又到哪去了呢?他們崇拜的羽蛇神成為印加的創世神,該不會全都進入印加帝國的庇護了吧」
「這可不能亂說,但是我還真沒把握,但是在弄清楚這件事之前,出版看來也是不可能的了」
她看著教授頹然坐下,不覺還是輕輕嘆了一口氣。


2012年12月21日,南美叢林深處,一種頭部下方長有羽毛的小蛇,加入每天數以百計絕種生物的行列,悄悄從世界上消失。

一個喜劇演員正在趕工書寫關於世界末日全是一場騙局的腳本。他認為自己的工作非常神聖,倘若世界末日終究沒有到來,演員們身負著鼓勵觀眾士氣的重責大任。

在巴黎俱樂部新裝潢的會所裡,世界銀行總裁因為遲到而顯得有點窘迫。她有種不祥的預感,今天自己遲到的事實肯定會讓那些老男人當成理由,繼續質疑她努力推行許久的非洲債務重整方案。

草木不生的荒山頂上,下士剛完成掃蕩任務回營,一面聽著桌旁同袍激烈討論著家鄉剛發生的校園槍擊慘案,一面飛快地寫下憤怒的文字,準備寄給自己選區的參議員。他寫道:「如今我們必須對槍枝管制法案進行全面的考量。讓平民擁有槍枝,無論如何不會有任何良好的結果。我以身在戰場的經驗向您呼籲,每個被阿富汗人民殺害的同袍可為明證。」

新德里一家酒店門口,男人幾近瘋狂地向妻子咆哮。儘管他從不懷疑她安排的這場會面對於家族投資肯定會有好處,但內心深處的那個小男孩,依然無法接受自己居然需要和一個賤民出身的公司總裁把酒言歡。

蘭州近郊嶄新的員工宿舍裡,女工們在疲倦又帶著興奮的細語中紛紛入睡。她拿起全新的智慧手機向家人發微博通知這條好消息:公司幹部突發奇想,在「世界末日」前讓大家先領這個月的薪資,她想著自己能趕在年終前提早往家裡寄錢,帶著滿滿的感激愉快入眠。

2012/02/16

騙子

小狐始終無法理解這一切,她不覺得自己是個騙子。

「為什麼你們都不懂,」她常和朋友抱怨,「大米真的很可惡耶!」

大米是餐廳二廚,總是腆著大大的肚子,頭髮也不知是梳理還是出油得光滑晶亮,凡事不多說話,只是笑臉迎人。但小狐根本不吃這套,她覺得大米很噁心。有一次,大米在上菜的時候隔著送菜口摸了小狐的手,她為這件事抱怨了只怕不下一整個月。朋友們兩邊都熟,也只能一搭一唱地安慰小狐。好嘛妳以後小心點別讓他有機會,我也最討厭這種趁機吃豆腐還自以為浪漫的人了;妳要不要跟大廚講下讓他管一管啊;還是妳乾脆找老闆,說再這樣下去受不了不如辭職,妳這麼好老闆會留妳的。

「我不要!為什麼他的事情要我提辭職?」

無奈。但潛藏的台詞其實是,誰也不想要讓這兩人每天都見到面。大米苦過很久好容易找到一個穩定的工作,朋友們不敢這麼提。每次問起小狐,也只是聳聳肩說我也不是故意的,又能怎麼辦呢?不如你就離她遠點吧,她在餐廳一見到你就沒好氣,你何必呢?大米總是笑笑抽著煙,也不多說什麼。

有一次大家圍坐喝酒,小狐當著大米的面,又絮絮叨叨地開始抱怨。大米聽了一會,刷地站起,叼著煙走出門。眾人一下子全靜下來,目送他的身影直到在巷口消失。小狐漲紅的臉上突然滾下淚珠,大家又手忙腳亂地安慰起來。聽她抽抽噎噎許久,才弄清楚小狐所以不肯走,原來是為了二廚這個位置,這些年她下不少功夫把外場的一切打理妥貼,就是想求老闆讓她進廚房,從助手做起也行。結果大米一來廚房連助手都不缺,怎麼說都嚥不下這口氣。一旁的美玉跟兩人認識以久,忍不住說了一句:「這件事情談開不就好了,何必東拉西扯,把大家都搞迷糊了」

「妳現在是說我是騙子嗎!」小狐瞪了她一眼,「到底是不是朋友啊這樣說我,那傢伙就是會討好大家,連老闆都喜歡他!我努力這麼久還不是為了餐廳好,結果他一佔了廚房,我做再多都不算數啊!」
「比起騙子,這不是更可惡嗎!?」

朋友們面面相覷,添上這層更加無解的問題,連在老闆面前都不敢提了,也只能把一切都瞞下來。美玉總是搖頭說這樣下去餐廳遲早也是亂,畢竟抵不過朋友們事緩則圓的態度。

事情就這麼沒完沒了地持續。到後來大米好像也開始賭氣,凡是小狐在外場添了什麼,他就在菜色裡填上什麼。餐廳老闆原本就不大管事,兩人這些一來一往雖然看在眼裡,只要不影響收支,還是由著他們去。小狐更是氣得七竅生煙,動不動就找大米吵架。美玉原是餐廳顧問,於公於私都不能視而不見。只是幾回勸說下來,好話壞話說盡,反而落得被小狐和幾個較親近的朋友冷言冷語地懷疑她和大米私底下有什麼關係。氣得她顧問也辭了,落個眼不見為淨。

餐廳氣氛不好,顧客當然都感覺的到。日漸下滑的業績終於惹得老闆講了兩人幾句。大米還是不置可否,小狐自覺委屈,言談間提起要到老闆那裡拍桌才出得了這口氣,朋友們自然勸說既然都努力這麼久,何必自己毀掉大好機會云云。

美玉聽著,輕輕嘆了口氣,說道既然這一切問題都是從大米而起,不如考慮別再跟大米合租房子,小兩口都冷靜一下也好。

沒想到這句話正中小狐要害,指著美玉罵了起來,說就是妳私底下跟大米好,根本不顧朋友道義,連餐廳都不管了;我跟大米交往,住在一起有什麼不對,關妳什麼事要妳多嘴,就算要搬也是他搬;妳根本看不見我這麼多年的用心,還罵我騙子,這帳我都還沒跟妳好好算;明明是顧問也不幫我向老闆說話,整個餐廳有誰比我更用心,你們都不了解我的計畫,進了廚房以後對餐廳有多少好處,那些計畫還不是我和大米一起討論出來,你們到底還有什麼不滿...

小狐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罵著,最後一句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吼出:

「我才不是騙子,我是最誠實的人!」

Mots auprès mais pas sur l'amou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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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w, there's one thing you might have noticed I don't complain about: politicians. Everybody complains about politicians. Everybody says they suck. Well, where do people think these politicians come from? They don't fall out of the sky. They don't pass through a membrane from another reality. They come from American parents and American families, American homes, American schools, American churches, American businesses and American universities, and they are elected by American citizens. This is the best we can do folks. This is what we have to offer. It's what our system produces: Garbage in, garbage out. If you have selfish, ignorant citizens, you're going to get selfish, ignorant leaders. Term limits ain't going to do any good; you're just going to end up with a brand new bunch of selfish, ignorant Americans. So, maybe, maybe, maybe, it's not the politicians who suck. Maybe something else sucks around here... like, the public. Yeah, the public sucks. There's a nice campaign slogan for somebody: 'The Public Sucks. Fuck Hope.'"
--George Carlin

我們已經知道人類生活這個基本的對立:日常與慶典。


上面這段引文來自於一個單人喜劇演員的台詞,包括我在內,許多人認為喬治卡林是當代最偉大的喜劇演員之一。美國喜劇,特別是獨立演員的段子,長於觸碰當代西方文化的荒謬底蘊。有人認為這形成一種哲學,對我而言這些文字帶給人衝破規範的幻象與狂喜,然而仔細檢視這些演員生涯裡的前後文字脈絡,其中的邏輯缺乏一貫性與自我拓展的潛能,並不真的形成一種哲學,至多屬於文學性的個人風格。但──特別是針對日常荒謬的那些──語言喜劇,帶給人的熱情與狂喜如此真實,我們很容易地受到感染而進而與各種精采段子同化,甚至將其加入我們的日常生活判斷,把原來僅僅是表達憤怒語言的場合賦予為了某種批判核心召喚認同的公共性質。喜劇不因觀眾走出劇場而淡化。不需顧及這些語言本身去脈絡的性質,慶典語言因此透過日常操作進入公共領域,三個具有不同框架的領域因此得以流傳同一套語言(非)邏輯,跳過各自發展衍異的系譜,語言以超真實的姿態將三者同化。


這個語言效果的載體有時是人群,有時是個人。由於缺乏邏輯性,慶典語言很難以傳統的方式形成人群行動的模型,多半時候仍然必須將集體意識指向單一主體:神祇、元首、長老、完人、黨派、國家、道德...;這個指向的標的不一定具有能動性,但它幾乎必然是整體意識內聚力之所繫,合法性從這個軀體源源流出,填補一切邏輯缺陷、撫平所有質疑、餵養嗷嗷眾生。在集體意識的例子中,人群時常需要產生足夠的變異個體,花費巨大的精力,才能阻滯這個軀體的社會效果。而志不在針對意識核心的變異體們,則承擔起另一種痛苦的工作,即是所謂卡里斯瑪例行化的主動變遷,將主體指導抹散成體制律令,這個轉換過程若沒有成功,則體制便無法繼承合法性起源的責任,導致質疑的意向不限於變異個體而瀰漫至普遍人群。


我們認識的這個過程一般而言存在於集體,亦即,多少具備相對獨立性的不同個體之集合。在個人層次上,慶典/日常的對立型態則沒有受到太多重視,可能緣於個人經驗難以用於集體經驗的方法加以錨定與分析。這讓我們在觀察他者沿用慶典語彙建立日常生活態度的過程遭遇嚴重的困難,因為個人不一定具備誠實表達自身經驗與情感的能力或意願,而在個人層次的溝通不限於語言,也沒有許多相對獨立個體得以彼此補足缺憾或強化意識的優勢,更沒有必須參考外在既成脈絡(無論將馴服或反抗)的壓力。個人可以表達極端的貶抑而自我解釋為愛、同時表達對極其相近的個體之間親近性的巨大落差;也可以直接反對一切在歷史上既已表達過的語言邏輯、有意識地操作經驗與敘事的差距、以各種名目自動填補邏輯缺陷、拒絕歧異事實、自我餵養支持動力...


於是愛情成為觀察者一心所繫的聖堂。我們彷彿認為愛情是人類情感最普遍的極致展現,而愛情在大部分情況下又必須含括兩個主體,因此必然有足以觀察的溝通行為。然而事實卻可能是,愛情之得以穿越所有歷史斷裂、文化差異、日常實踐,只因為我們對它指稱的一切現象一無所知,因此只能將其攏統歸類,反而創造了語言歷史上最為神祕的符號之一。


在個人實踐的層次上,許多夸談在日常中實踐理論的人們更感迷惘。關於愛情的現象如此紛亂,符號本身甚至涵蓋了穿越慶典與日常之間界線的諸多零碎。我們無法決定如何在日常中置放這種不限時空的狂喜。許多人企圖區分激情與感情,事實卻是在日常中仍然無法拒絕面對特定對象才有的潛在親近。獨身、曖昧、交往、家庭等等皆被稱為愛情的不同階段,其間不停自我生產的通過儀式卻仍無法窮盡閾閥性的肯認需求,如同不停自我質疑的日常狀態一般無法排拒線性平淡的毀滅性效果。愛情生活中不可遏止的跨界污染,不無意外地,恰與慶典/日常兩種時空史無前例彼此穿透的當代生活世界一拍即合,成為這個萬物騷動大時代僅存的註腳。


而時代把我們帶上一條道路,讓我們逐步召喚愛情的面紗落實為一切合法性的緣由。我們無法批判,因為從未認識,也因為(或因此把)感性的地位提昇至史所未有的境界。對集體的崇仰,從古代不可侵犯之威望一路遞嬗至今日誘人傾吐衷情的慾望對象。而體制也從堅固武斷壓迫感性的理性架構變形成為由感受性主宰並扭曲邏輯內涵的隨制文化霸權。理辨性或感受性皆不可能涵蓋整體人類生活,我們儘管經歷了看似翻天覆地的改變,其實也只是將感受性從唯一核心的形態解放布滿體制,而將理辨性收攏形成新的偏狹區域。


一收一放之間,收編了愛情的感受性取代了偽裝成理辨性的道德,成為我們這個時代政治的零度空間。道德遇上指出其私下供奉神祇的批評還會羞赧,感受性則因其宰制而有一切從頭開始拒絕批評乃至框限批評的能力。兩廂互換的結果,個人會因為改變了慾望對象而可議,卻難以因為邏輯不一而遭譏;這個發展的下一步則是,慾望的專一性得以超越對象,只需要一個可以自圓其說的依據,而邏輯的一致性卻成為它最大的不幸,無法擺脫受主宰的地位,結果是被迫依循慾望原則而自我碎裂。個人不得不馴服於這股反轉的潮流,最重要的堅持是宣稱對某個信仰的從一而終,最認真的心智考慮的是如何在這個既已扭曲的結構裡完成姿勢正確的自我碎裂。


而取得優位的感受性卻沒有為了收編而來的愛情釋放什麼好處。愛情仍然落腳於不可知的地界,甚且被感受性強押上陣:家庭與婚姻關係的傳統定義,變成當代言論檢禁與道德迫害的倚靠,而這種檢禁的合法性與普世性尚且跨越一切文化、意識與宗教的藩籬。反過來說,愛情的外部性受到綁架之後,其內部性反而過度膨脹,徹底坦誠、完全接納與全然透明成為愛情內部性的當代指令,愛情的維繫也飽受持續輸誠和宣示的傳統道德指令所苦,而愛情得以成立的依據一向以來便受社會規範所決定,更是不停地受到道德規約、宗教教義、國家體制與和感受性高度結合的,主要以商業和藝術體制為操作基礎的共通訊息所侵奪。其中不同元素的進退,幾與社會變遷同步。


對我來說,眼見強取了愛情元素與符號的當代政治感受性,一面利用慾望與愛情的象徵型構來淨化政治,一面又迅速奪取個體層次愛情的自由揮灑,雖然深知它永遠只會觸發反抗而遠不能全面掌控,但也知道意識宰制這回事從來也不要求全面掌控。我們既已認識到意識結構並非如個體存亡一般有生命存續的旨趣,就應知道一切反抗都是意識型態可以吞食並順其滋長的養分,就算石破天驚的歷史斷裂也不代表正義得以伸張,是以當代有意義的變遷與古代砍頭極刑的抹滅快感已無甚相關。面對這種隨時可能吞食自己,原先悖反的事實也隨時可能聚攏在同一陣線,必須不停破壞自己經驗與認知才得以邁向任何目標的態勢,我發現自己實踐的能力不斷流失,先是感受性,再來是愛情。


嚴格說來,這種衍生的形態實在與任何理性演繹無關。然而我卻深知,面對身處其中的意識結構,無論馴順或抵抗,終將在既定的形勢上,順著地形起伏而行。我也竟因此而感到多少安心。在特定意識結構裡,要說得出能與人溝通的話語,畢竟無法在每個環節上都脫出彼此理解的規則。


而這或也是愛情在當代最進步的社會裡,之所以成為最重要解放象徵的原因。當彼此理解需要觸及的範圍縮到最小,理解所需的能量也可能降到最低。這個時代已不像從前有著一致的地景,我們在起落無常的世界裡,不得不緊緊抓住一切可見的依靠。而我,或許在理解到慶典/日常界線的毀壞,以及個人實踐與理念相符的不可能性之後,還是被迫領會如今實踐的可能性應該沿著哪條天際的陵線展開。


在別人看來肯定不值一哂,對我而言卻總是一道神祕的牆:需要依循某種實踐,否則批評必然自失立場...


結果,曾好幾次說過不談論愛情的我,如今還是寫了一篇亂七八糟的文章。
那究竟如何呢?不管多說什麼,都是很不負責的啊。

2012/01/23

國家大選期間做大事為何必須拘於小節



還是要從這篇文章開始。不知是因為綠黨非常在意網路民意、網路民意果真代表重要的綠黨支持力量,或綠黨接收網路訊息比了解自己候選人訊息的速度更快,總之由潘翰聲競選機關所發起的這個記者會在成為媒介訊息之前就被擋了下來。從未實現的新聞稿看起來,這場記者會裡,綠黨的候選人將邀請樂生院民一起出席,痛陳馬英九政府為了選舉而急於捷運新莊線的通車,忽視捷運供電可能隨時出現不足導致停擺,但同時卻直接威脅了樂生保留運動長期以來針對捷運局分段通車不可行論點的質疑;暗示新莊機場變電中心必須蓋成,又與運動近日來堅持機場施工必須暫緩而優先處理地質問題的訴求有所悖反。

這段在全國性選舉中的影響,可能不超過潘翰聲所得四萬三千多票的插曲,到底重不重要?或許也只是個視角落差的問題。所有關於台灣選舉的歷史都向我們表明了,當追求選票的時候,理念邏輯原本就不需要太過在意。


時至今日,認為台灣選舉與理念彼此契合乃至於能夠互相實現的論述,早已全告破滅(當然這只是純粹以邏輯角度而言)。不願承認破滅現實者,依舊透過七拐八彎的方式把自己的理念投射在不同的黨派或候選人身上。例如在台灣作為自由中國的神話好不容易大致幻滅之後,如今泛綠勝選才等於台灣真正民主化的概念肆虐,無數知識分子藉由這樣的熱情燃燒自己,燒完之後也只是證成了,自己的灰燼與那些至今對國民黨保守價值死守不放的人們看來如此相似。

綠黨有犯同樣錯誤的本錢嗎?當然有。然而犯這種錯誤最大的問題卻不在於留下惡劣的記錄,而是我們知道往後這種以勝選為一切的基礎將會造出一個長著何種面目的黨,而我們探究的觸手也不必伸得太遠,只要記得曾為清新革命主體的共產黨或國民黨如今的面目就可清楚理解。

而其實也不用這麼發思古之幽情,我們現在就能看到,在社運團體之間,不同流派的女性主義,可以因為對於身體近用方式的倡議方式不同而反目成仇,卻對使用國家政權資源的態度無甚反省,甚至於出現類似「訂做一個女總統」之類的怪異串連活動。性別運動團體由於鬥爭歷史造成的相互摯肘,造成意識影響範圍無法擴張深化,不僅直接導致對這類相對較小規模的活動缺乏意識與批評,甚至當民進黨國民黨分別推出毫無疑問意在強化傳統刻板印象的廣告影片時,我們還是見不到盛傳性別平等程度頗高的台灣社會有任何反省之意;少數的反省,毫不意外地,也只是針對敵對黨派競選廣告的情緒反彈而已。

但我們無法對這種態勢真的苛求些什麼,因為這個社會裡,對理念邏輯的自我要求理當最高的群體之間,關於自省的呈現不過是一片荒蕪。就階級議題而言,2008年黨工之子陣營抨擊陳水扁財團關係的論述裡充滿著對於金融業新生財團竟然不為我所用的酸葡萄味道;2012年財團之女競選時與黨國財團關係自我區隔最有力的論述也只是該黨將與眾多所謂中小企業的次級資本家站在一起並繼續經濟自由化社與殘補式社福的道路。而在這種狀況下,民進黨國民黨這「兩種路線」彼此抄襲的幾條稍具左派氣味的政策,甚至在還沒辦法論及得以執行與否前,第一時間就被檢討為太過偏左而敗壞國家選情。幸而受騙多年成精的工運團體沒有太過於明確支持兩大黨派,然而似乎理當對這個立場有更多認識,看似對社運較為友善的人們,卻在選前一面夸談階級社會的形成,一面紛紛表態分別支持兩個看不出來階級立場有何不同的政黨。早已老化又從未發生什麼實際效果的小黨制衡論之下,親民黨和台聯的支持度仍然遠超過好不容易追過泡沫新黨的台灣綠黨,多數知識分子的眼光與熱情卻仍然集中在兩個宰制者之間令人激憤的史詩型鬥爭。其中甚至有越來越多的觀眾開始認為自己應該為舞台上的表演盡一份心力,認為對最佳演員投下一票,就可以落實這齣戲對於演藝界結構性進展的影響力。

我們已經不太在意史詩作為知識結構宰制者的效果,忘記我們閱讀史詩的目的只在於更細緻地理解那個時代,而非坐在舒適的座位上決定角色之間誰是好人誰是壞人;有幸參與演出的少數人們,更驚嘆於舞台效果的宏大並深以為榮。

當然,政治舞台絕非與現實社會毫無聯繫,而這個聯繫的公式極其簡單:無論你透過無脈絡無詮釋的選票來正面支持哪個黨派,你就是將這張選票的脈絡化與詮釋行為全權交由這個黨派來進行。個人對於選舉行為的詮釋毫不產生意義,如果成功集結一股力量或許可以騙取某些信徒,但最後仍然必須屈從於政治作手挾持更多空白民意的詮釋。知識分子與中產階級一向幻想自己擁有這樣的詮釋權,但卻從沒有一次成功從作手那裏奪取這樣的權力;而現在他們尚且不停地生產矛盾,創造理念邏輯的中空,進一步侵蝕自己原本就貧弱不堪的權力基礎,另一方面反而更願意獻身為作手們所用。最簡單的觀察對象,便是馬英九蔡英文陣營[2]競相公布的支持學者名單。在這些名單裡不乏參與過各種社會運動的學者,平時或會疾呼社運獨立於兩大黨之外的價值,此時則可(或具批判性地)為人做嫁。

對我而言,這是社運場域明顯的墮落,無論這是否可能只是一個立場與觀點的問題而已。一個社會僅存稀薄的社運勢力在堅持結構性進步理念已經夠可悲,原本看似堅持這些理念的知識分子紛紛自我解離而拱手讓出自己的詮釋權,更是不可思議的行為。

貫徹理念究竟有什麼重要?其實政治走到今天,或已不再需要這個分辨,更重要的是在諸多自我宣稱的理念者之間理解他們究竟貫徹了什麼。證諸選後今日的頌讚、造神與檢討,藍營強調九二共識獲得肯定、馬英九人格受到尊崇,「路線」受到支持;綠營辯駁兩岸政策是否需要修正、蔡英文受「舊」民進黨拖累,台灣選民拋不開傳統價值對民主價值認識不清等等,在論述形式上跟以往每次大選僅有輸贏立場翻轉的差異,不停聚焦的現象仍然圍繞在以國家╱總體為主體╱出發點的周圍。於是,以選舉為基礎的政治場域,究竟在哪個意義上具備社運價值?或許要求所有社運成員改變以總體為基底的視角本屬緣木求魚,但我仍然相信,至少需要以社運主體為出發點檢視並修正關於總體的論調,而不是提著截然相反的態度,信仰對社運價值根本不甚在意的政治明星,以為他們能造就總體層面的某種成果,甚至必然對社運關注的結構因素產生神祕而不可解的改變。

因為,這樣惡劣的情勢,對於更少思考政治問題的廣大人群所傳遞出的訊息,並不是理念的徹底消失。人類是會在不可理解的現象發生時,轉而相信神話的動物,而當言論領導階級份子們無法傳達清晰簡單的邏輯時,大眾便會自然地以最簡單的邏輯來理解這個難以認識的現實。於是在這個場景中,知識分子所傳達的訊息,當然不會是他們自己都無法堅持的理念,而是每遇選舉就急於表態的彼此分辨。而不管這個表態的演出型態是理直氣壯或欲語還休,它都提供了最簡單的認識方式,接下來的敵我神話與對抗史詩也便能順利展開。事實上,這個戲局裡各大演員彼此配合得如此天衣無縫,讓人懷疑其實這個神話根本就是演員們唯一想要演出的戲碼。台上的姿態如此真誠而震懾人心,看似潛藏其中的個人理由與藉口,或許反而只是在個人層次欺騙粉絲專用的文飾之詞。

然而在這個訓練出無數人才的社會裡,好像只有極少數的人抱持類似觀感。如果我們自限於當下存在的知識型構裡,很明顯地,這觀點所產生的語言都錯了。也許在一塊有兩個以上國家存在的土地上,每次選舉果真都是覆巢之下卵蛋們的存亡關頭;保護好自己盤據的巢穴,終究比檢查四處漏水的縫隙要來的重要很多。而我自己也不免是顆維護久未造訪巢穴的卵蛋,為了明明可以棲身卻不停被忽略的巢穴嗡嗡作響。但是,把社運和黨派並置的視角儘管依舊可悲,至少可以讓我依此真誠地希望諸多平日言之夸夸的知識份子們,就算拋不開一黨一國,也請盡量看看自己言之所從的巢穴。做個認床的卵蛋,好過高高拱起那些作手們,一同佔了鵲巢還賣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