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3/30

剛彈‧向晚的寓言



照例,我一開始工作就滿身大汗,流汗不代表疲倦,頂多代表我正在進行勞動。

近十個人從貨車上卸下三尺高的鐵網結構。我把頭向右偏,企圖用雙肩撐住剛彈上半身的重量,附近的人們很快就把重量接了過去。

我環顧周遭運動的眾多身體,有些我看過,有些在這幾次來樂生時逐漸熟識,有些只有遙遠的印象。彼此的連結或濃或淡,我無法辨別。

臨時連絡的搬家工人對這結構相當投入。仔細分辨木架施力的重點,出動工具幫忙把脫落的環節一一補上。

我們做了什麼?

//被隱藏的片段
剛彈架好了,路過的代步車紛紛停駐觀看,原本在巡守隊前的交誼中心往中山堂移動,院民們群聚在一旁品頭論足。阿伯問,這是什麼?我們說這是很紅的日本卡通主角。他又問,那這個是代表什麼意義?我們有點遲疑,阿伯又問了兩三次,是正義還是善良還是?我們才說是代表正義。阿伯滿意地點點頭。

於是,正義的象徵正式進駐樂生院。
我們做了什麼?

三月三十一日的新莊遊行動員近在眼前,不待掏空砂石,砍倒老樹,各種政治言論早已刨開了樂生的根,讓樂生變成一個飄移流離的符號。各種冷淡的不懷好意的憐憫的激動的或熱情卻挫傷的,在這片山坡上堆聚沈重的陰霾。無論年齡身分,我在樂生已經很少見到單純愉悅的面孔。

其實,新莊又何嘗不是一個陰鬱的城市?從台北驅車到樂生,一路盡是灰敗的粗礪水泥,路橋或房舍都像受到長期的侵蝕,血汗流下,在建築的基底凝固彷彿百年石根。

我們建立一個象徵。那是正義,還是又在這個浮游之地加上了更多重量?

我們站在一場還未發生的災難頂端,許多人以為它已經發生,許多人祈求它的發生。雖然土地還在,房舍佇立,樹飄落綠葉,貓狗巡走;顫抖的聲音或軀體卻不是衰老院民們所專有。工程圍籬夾著上山的每一條路,宣告剝奪的距離。在一切理所當然的巨靈之前,我們呼喚遲來的疑惑。山麓之民對心裡的傷口指證歷歷,彷彿連久候數十年的療癒都是一種汙名。

我們做了什麼?未來的災難是否已經發生?是否這一切只不過一陣幻痛?

雖然已經來待過幾次,有些人已經忘卻我的身分。天色已晚,延長線從中山堂拉了出來,燈亮起,眾人紛紛拍手,四處迴盪讚嘆之聲。




2007/03/22

自由時報投稿始末注:一個宅男的立場

三月十九日,自由廣場上出現了一篇文章,作者燕勒卿把康樂里拆遷問題連上樂生,不是為了弱勢人權問題,而是為了媒體炒作與政治權位問題。然後是三個巧合:1. 「近來」抗議全部圍繞蘇貞昌;2. 部落格「名人」瓦礫「同時」發起...串連活動;3. 陳學聖...引用夏鑄九在反推土機運動中說的「扭曲」言論。燕勒卿認為馬英九明明需要負責,但卻「未見抗議者對馬英九有同等級的抗議分貝與動作」。

一般而言,「巧合」似乎是指某些看似理性上無法相關的事件「引發」一般理性無法預期,但內在產生自明邏輯的情況。固然這個解釋裡的因果關係並不清楚,但我還沒見過可以這麼大剌剌地用一般理性刻意串連事件以為「巧合」的說法。至少我們會說"Coincident? I think not!",然後解釋我們的邏輯。

但是燕先生似乎認為自己並不需要這麼做,而只留下一句「只是對於這場抗議運動是否質變,或為政治勢力所收編,恐怕也需要謹慎面對才是」。

//被隱藏的片段
當天中午見到文章,我就寫了一篇回應:

關於樂生與政治的幾點補充

日前在自由廣場上刊登了燕勒卿先生的大作,其中有對於台灣社運長期的觀察,值得吾人表達敬意,且容我以燕前輩稱之。在文中提到本人在網路上所發起的串連活動「讓樂生人權決定我們的總統」,其中有些尚待補充之處,也請容我略置一二。

關於樂生保存,網路上有許多不同的串連、論述與反省。目前為止,在我所見到百餘篇相關的網路發表中,極少有已經表態支持某位候選人的,但是幾乎全部都對「公開審議90%保存方案,停止侵犯人權暴力迫遷」這兩條訴求有所回應。這代表了網路族群早已具備一定程度的政治判斷能力,能夠聚焦在實際人權與文化的維護之上。對於具備閱讀與思考能力的網友,本人部落格上所提供的相關資訊連結,早就已經明確指出,樂生保存問題,在蘇貞昌縣長、馬英九市長、謝長廷院長、游錫堃院長、馬英九主席、蘇貞昌院長、周錫偉縣長、郝龍斌市長,乃至於陳水扁總統與呂秀蓮副總統任內,只有看到不同政治人物虛幻的承諾,然而對於亟需協調的技術方案、絕不暴力搬遷的應允、文化資產的鑑定與維護等等實際問題,卻毫無履行的誠意可言。

套用燕前輩一句話,最近在政治鬥爭裡打得火熱的諸多天王們,「相關人等也都見於樂生案」,但是卻沒有一個人做了什麼。這次的網路串連所要強調的,正是在樂生案中院民人權與文化資產不斷被侵害,然而所有政治人物卻只一味拖延卸責,這樣巨大的反諷與落差。雖然我個人只側面參與過幾次抗爭,卻也知道,近期呼籲樂生保存的各團體,並非操作政治短線的逐利之輩。僅近一年來,抗爭對象就包含了北縣府、北市捷運局、文建會、行政院、國民黨等等,皆是在樂生院保存案上具有權力,但卻不見作為的權力機關。

在此同時,我們期待更冷靜的觀察,讓焦點回歸到台灣文化人權的正面意義上。樂生的危機迫在眉睫,政治人物不能再毫無作為。我願以同為公民的身分,對燕前輩與自由時報的公民讀者們提出呼籲:讓政治人物正面積極的作為取代藍綠惡鬥,讓台灣能夠成為文化、人權與公民參與永續發展的正常國家。

過了一會,自由時報的論壇編輯來電。

他首先告知我,既然是回應,「一定會登」(OS: 那我就可以罵你囉?),然後提到,覺得我這篇回應表達了我的「心虛」。因為燕勒卿提到的都是很確實的質疑,而我完全沒有回答到。「為什麼不打馬英九?打蘇貞昌根本就不對嘛」,編輯說。

其實我本來就只是想寫一篇溫情呼喚的文章而已。不管規模大小,串連頭的形象總是要顧。

當然,假設自由廣場編輯代表著報社立場或主流讀者觀感,這通電話也可以說是具備一定的主觀善意。不過我對那個確實性實在是覺得非常感冒。為什麼一個猜測的確實性會大於已經發生的事實陳述?為什麼對於有責任的任何一個政客進行訴求,會比質疑背後有沒有政治陰謀來的更不確實?為什麼訴求必須被看成扣分而不是加分?

從上個世紀中,我們就被提醒,要注意政治化與自然化的意識形態效果;一切都必須放入政治,對於視為當然的一切事物都必須警醒。極權主義的支持者,就是在普遍規模下將特定信念視為自然而非人為。講了又講,講了再講,幾十年過去了,台灣沒有聽見。

然後我就投了現在見報的文章,我沒比對,原稿如下:

關於樂生事件網路串連的幾點補充

日前在自由廣場上刊登了燕勒卿先生的大作,文中提到本人在網路上所發起的串連活動「讓樂生人權決定我們的總統」,其中有些尚待補充之處,請容我略置一二。

事實上,「網路串連的基礎群眾」與「樂生保存運動團體」在角色上有根本區別。運動團體無論是向蘇院長陳情,或其後在街頭向文建會陳情並阻擋台北市捷運局的協調會議,皆極力凸顯「公開審議」的訴求。在現階段文建會既已提出90%保存方案、衛生署堅持強制拆遷以及台北縣市首長一意孤行的情況下,訴求行政院出面主持審議爭端,讓各方意見公開呈現,應是現行體制下最有效果的方式。而在代表樂生青年聯盟的網站上,檢討地方政府缺失與謊言的文字也仍然不斷披露。

另一方面,目前為止已達百餘篇的網路發表中,極少有已經表態支持某位候選人的,但是幾乎全部都對「公開審議90%保存方案,停止侵犯人權暴力迫遷」有所回應。在這兩條訴求上,顯然從地方政府到中央單位全都難辭其咎。相對於運動團體要求政府公開審議,本人發起的串連原意是提起政治人物正面協助的必要性,希望具有施政權力的政府不會因為政治人物的損益評估而畫地自限。

套用燕前輩一句話,最近在政治鬥爭裡打得火熱的諸多天王們,「相關人等也都見於樂生案」。這次的網路串連所要強調的,是在樂生案中院民人權與文化資產不斷被侵害,然而所有政治人物卻只一味拖延卸責,這樣巨大的落差。而近一年來,運動團體的抗爭對象包含了北縣府、北市捷運局、文建會、行政院、國民黨等等,皆是在樂生院保存案上具有影響力,但卻不見作為的權力機關。面對政府與面對政治人物的兩種行動,不能輕易混為一談。事實上,蘇院長作為行政機關代表,面對陳請時,若能不以暴力驅離,表示願意考慮公共討論,又有誰能否認院長的善意?

此刻,我們期待更冷靜的觀察,讓焦點回歸到台灣文化人權的正面意義上。樂生的危機迫在眉睫,政治人物不能再毫無作為。我願以同為公民的身分,對燕前輩與自由時報的公民讀者提出呼籲:讓正面積極的作為取代藍綠惡鬥,讓台灣能夠成為文化、人權與公民參與皆能永續發展的正常國家。

然後在自由廣場上,我的文章壓在這兩篇文章之下[1][2]。其中有一篇提到,「有自稱部落客的「瓦礫」發起「讓樂生人權決定我們的總統」活動,真是莫名其妙。那些爭取樂生療養院保留的宅男部落客,不但看不到在地居民的心聲,還把台灣選總統這麼重大的事和樂生掛在一起!」

這應該是繁體中文史上第一批公開指名見諸報端的宅男吧。我第一次覺得當宅男還蠻榮幸的。

2007/03/13

理論的終結與最後一人:以紅有機為例

Theory |ˈθēərē; ˈθi(ə)rē|
noun ( pl. -ries)
a supposition or a system of ideas intended to explain something, esp. one based on general principles independent of the thing to be explained.

ORIGIN late 16th cent.(denoting a mental scheme of something to be done): via late Latin from Greek theōria ‘contemplation, speculation,’ from theōros ‘spectator.’
(New Oxford American Dictionary, 2nd Edition)

理論是解釋事物的假說或系統性理念,特別是當它立基在獨立於被解釋事物之外的原則時。源於十六世紀後期,意指欲完成事物的心理圖式;來自希臘文theōros「觀看者」。

理論,作為一個外來的語彙,其符徵還存在,符指則似乎已經在當下的政治環境裡終結。


//被隱藏的片段
從紅有機的發言看來,他的預言彷彿都會實現,都將實現,而他所持有的簡單邏輯基礎彷彿可以詮釋台灣政壇所發生的任何事件結果。因此紅有機是當代臨床政治理論第一人?

解釋性似乎拋棄了其他所有的理論價值,成為確立論述合法性的唯一價值。當這個意義的移轉產生,我們當然會回歸到神話時代的世界觀,現代政治也因此成為祭司政治。交感巫術與神話預言在社會中的合法性(從未喪失!),是來自於對解釋力的堅信,對例外事件加上精巧操作的語言詮釋解消反感,以及對成功案例的過度宣傳。紅有機的發言體現這三種趨力。

以下討論的紅有機是在網路上ID的發言,其言論與線下世界個體關係的真誠性不予推估,全盤接受。

對七一五學者與轉型正義的關係,他說
況且自從715學者提出轉型正義以來,真正在實踐轉型正義的又是誰呢?715學者有嗎?當然沒有,目前站在第一線實踐轉型正義,在清算黨產、司法、媒體、 18趴、文化等領域承受種種既得利益反撲的本土派,還被所謂的改革派抹黑為保皇,真是情何以堪。我想請問,難道只有在自己的書房中,投稿到中國時報寫寫轉型正義的文章,才算是實踐轉型正義嗎?請問,你們又做了什麼轉型正義的實踐?難道真正理解715學者的轉型正義(在715學者提出前就在實踐了),並且據以實踐的本土派,反而是錯的?這樣不是很荒謬?


對於故宮博物館,他說[1][2]
撲撲,爽,中正紀念堂圍牆要拆了,整個中正紀念堂的建築和設計也要整個重新檢討,我早說過了,拆掉這些中國違章建築是遲早的事情,大家慢慢等吧,故宮也快了!之前一群無聊的人還在批,到時候事到臨頭,你們還不是只能接受了。

我也能體諒大家,現在很多的轉型正義,本來一開始也讓人難以接受,後來台灣人民也知道都是正確的道路,什麼又盲又狂?我看是你們自己因為受到中國文化的荼毒,又蠢又盲才是真的。


對樂生事件中野百合與權力的結合,他說
還有那個楊友仁絕食不能制止,就像4F所講,這個人腦筋有問題,台灣民主政府已經是法外開恩,因為警方根本就可以把他抓起來送進精神病院,還好言相勸,希望他保重身體離開,根本就是為他好在保護他好嗎?

以上都是台灣民主治理的共識、常識,不要說我接觸的學運世代只有那幾個,沒代表性,好啦,又有多少學運世代站出來挺各位呢?蘇憩說什麼要體制內的學運世代公開抗議,我想真是笑話,像羅文嘉,今天還不是宣布要參選民進黨的不分區立委,他有因為剛剛行政院做了樂生的事情而譴責民進黨嗎?沒有嘛!反而也想回到體制內。好啦,當年廣場內人數最多時大概是5000人,我給蘇憩最大的空間,只要體制內的學運世代有50個人站出來,我就覺得了不起,怎樣,百分之一喔,拜託,我看兩隻手指能不能數完我都懷疑,不要出來丟人現眼了。


對他自己的位置,他說
所謂的保皇派在媒體上的面孔真的非常猙獰,我也承認。我提提我對我老闆的觀察,我的老闆是更恨綠營政客的挖牆角,我知道前面有新潮流政客的工作人員,但很抱歉,我還是得提,新潮流政治人物這幾年也是吃香喝辣,而作為一個民進黨內最剛性的派系,在立院中,更是呼風喚雨,拿得好處有比其它人少過嗎?新潮流又何時按照他們號稱的「理想」,做過任何事情了呢?



傳承人類古老神話語言系統的論述,當然不只紅有機一端。然而不管如何扭曲,與「歷史終結」有關的理論,必然需要自我解釋「人類如何依憑變遷終結的社會狀態永遠存活」的問題;同時更需要解釋「何以某種社會狀態必然永遠存活以供人類依憑」的問題。對我來說,這個談論背後的鬼影極其明顯。

這是一個「回歸『常態』與『規範』至上世界觀」的運動。從理論上預先指定反動與病態的連結(當然也要迫使病態的非法性成為預設共識),要求世界必須依照特定規範運作,保證這個時代的規範慣性必然通往光明正途,從當下看來有效的療法中構作理論詮釋,用歷史的必然性填補理論連結裡數之不盡的空缺。未來沒人能夠確定;但歷史的最後一人仍勇往直前,永遠嘲笑對手不敢確認未來,永遠把假想的未來移作當下正當性的賭注。儘管這種假想絕非完整,至多只能預言反抗的失敗而無法預言反抗的崛起;只能支援某種鎮壓而無法支援純粹的反抗;以「不分辨」為終極目標的某種自由多元主義仍然樂於添柴供薪給這種只有假想沒有未來的未來學,這種堅守形態缺少意識的意識形態,這種大方下注卻不太服輸的虛詞豪賭。

是的,社會主義的影響已經大幅消失,強調思考反省的左派花了幾十年辯論的歷史決定論問題,如今資本自由主義重拾了類似的歷史題旨,填充入大量彼此矛盾的訊息,意圖癱瘓左派並承接歷史,由自利趨力與實力政治支撐起來的低度反思情境,保證了右派必能奠下比左派更加久遠的統治基礎。如果連習於反省的左派都能支援數十年的獨裁統治,右派靠著反思惰性、更精練的語言和毫不羞愧的政權辯護,當然能支援更久。希特勒的千年帝國假想,從來就不是一個錯誤。

更何況是如紅有機或福山這樣,實際參與權力核心運作的角色?當完型心理受到自體理論的強化,掌握權力的個人會如何動用力量達成臨床政治的療效,證明自己的預言,還不夠明白嗎?

對我而言,最重要的根本不是如何解除紅有機等西方中古醫學式的合法性,而是從他的發言裡,看到這個時代理論如何終結,和千千萬萬的「最後一人」如何成為權力中樞的代言者。我們大可靜待神話核心如何被真正臨床的努力解消其社會基礎,因為神話的社會基礎不是神話本身,而是透過虛幻預言和強迫封閉的詮釋所構作的語言合法性。知識的普及有可能帶來現代祭司的大量繁衍,但對於他者的過度忽略終將會把現代神話自身捲入最殘酷的典範爭鬥裡。或在取得勝利完全實現的同時,帶來完全的自體恐怖。

當然,歷史也有可能在壓迫之下停止變遷,我的預言也有可能完全不會發生。


謹以此文悼念語言的恐怖份子之死。福山未逝,而布希亞的歷史不會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