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9/06

美玉的誕生

欺瞞

奇怪的是,儘管網路世界裡沒有太多人對線上身分經營與整飾這回事與我有相同的看法,而多半還停留在無意義的網路實名與否的討論或不討論之中;當我任意從過去的網路對話裡抽出一個名字新創人格時,也沒什麼人有特別的回應。這證明了,其實大家對網路人格這件事情,至多有罔罔的疑惑,卻不像他們在吵架時表現出來的,那麼堅定的原則。

這不是一種欺瞞嗎?當某個人格已經展現,隨意插入另一個,還讓兩者並存,沒有刺激到任何人的任何原則嗎?我曾經相信,或者說,瓦礫曾經相信這個世界每個人都有原則,因此才有基礎說世界是由不同想法所組成。但事實是,我們有的經常只是迷濛的某種感受,而不是聲嘶力竭的存在原則;就算是聲嘶力竭的那些,通常也與原則無關,只是當感受被侵犯,才急急忙忙找出可用的理由來反駁,色厲而內荏。

關於這件事,一直是瓦礫多所用心的重點,甚至認定為自己的理論洞見之一,不少年來一直在上面打轉。我早已習慣日常世界對這些稍許有意義的辨明等活動不屑一顧,等到我確定連這個社會最需要這麼做的一群人,明確地說,是社會制度預設予以補償來做這些事情(當然大眾對這個預設同樣迷惘)的人們,反而最樂意去玩弄自己與日常世界之間的鴻溝,透過語言的操作來企圖讓自己的感受成為共識,而生活世界對這些專家毫無警醒,反而願意投入身心;瓦礫因此相信,這個世界並不需要理論。我不再相信。


冷感

不相信理論,對我來說,是極為嚴重的存在危機,儘管瓦礫從來就對宗教體制沒有任何好臉色,我還是願意把這說成是一種信仰危機,只是信仰的對象勉強可以說是存在主義,宗教什麼的恐怕還有一段距離。

我並不尋求把不信造成的虛無與冷感,全部投入深淵,從此不再說話。事實上我也是做不到的。於是我考慮的是,如何積極地表現一種冷感,可以說話,又可以表達,而沿用手裡早已熟習的諷刺與翻轉等等手法,把認真思考的自己與瓦礫這個人格都收回到原點?

這無非是為了免除瓦礫過於延展自己思考範圍的風險。對於一切瑣碎之事都要回應,還要找出一個思考內核,甚至有可能要隨時回應他人盲目裝清明的立場辨識,過於耗費精神。身處無理論的所在,這種行為無非刻意與自己糾纏,增加自己的負擔,結果只為了服務一個自己虛擬的目標而已,比戲局更為戲局,在逃逸外再度逃逸。

最後一滴熱血早已蒸乾,剩下的是滿地難以辨認的殘跡。我發現要跟隨生活世界,不,應該說是整個世界以感受性為核心的運作方式,只在文字層面上是非常容易做到的,但要落實在生活裡,我的天性不允許,瓦礫的經驗也註定要與之違抗。改變勢在必行。我們常說攻擊一個幻想出來的目標是紮稻草人,或許我的狀況比較像是騎著老馬帶著刺槍,攻擊一台幻想的風車;以為自己沒有看到怪物就是真實,卻忘記了世界沒有人希望看見風車。


賭氣

為什麼政治需要感動?為什麼最受歡迎的,總是那些抱持著最險惡的曲解與操縱慾念的?為什麼總是事後才有人說當時也很不解,當時瓦礫說了卻又沒人理會?我從來不曾真切地抓到這些對我而言是矛盾的,但其實卻是讓世界得以運轉的一切機制。雖然我相信自己已經比許多人更有洞見,但這些洞見仍然時常只是幻想的風車。無法遇見太多真誠的對話,讓孤獨成為淹沒一切的主旋律。偶爾遇見路上友伴,思考時不免留些餘地,卻是對自己更加殘忍。

瓦礫的負擔已經到了盡頭,說實在不是個強者,每每憂愁作態總也不是辦法。我沒有辦法讓自己走過彎彎曲曲左閃右躲的路徑,到尾來還要告訴自己說曲線總是短過直線。

而日常世界造成的思考干擾已經開始嚴重影響我的本業。我過不起自己的生活,這個世界也不欠瓦礫什麼。這種生活沒道理繼續下去,我必須找到一個知道如何同時說出真話與應該講的話的方法。


戲局

某種程度上,美玉是我成長過程中一直在抵抗的,那面據說可以透過別人了解我自己的鏡子。這麼多年來,所有經過的身影幾乎都各自在我這裡投下一筆積存。我並不是不知道,相反地,感受性中心或否,我可能比很多人更能理解人類活動的規律,但我從生理上便排斥將這些規律內化。

該怎麼玩這個遊戲呢?其實最好的方式就是與所有人一樣:不玩。美玉於是在某些地方同於那些我一看就知道毫無論述誠意,讓瓦礫搖頭嘆氣或忍俊不禁的人物們,招搖著自己知道的一丁點玩意,盛氣凌人又賊忒嘻嘻地驕其左右。美玉顯然可以比這些人更完整專注,因為當他們努力隱藏又必須執行身後的偉大計畫時,美玉的自由自在保證了她的理論結構強度。

而她在理論上的恣意妄行,則是參考了網路社群開始蓬勃發展之後,不時會以完全匿名出現的某些人格,我稱之為語言藝術工作者。他們唯一的發言原則,就是以發言作為原則。雖然多數時候是可喜的現象,但從來也不曾碰觸有意義的對話空間。在這裡,美玉早已吸收了他們的手法與機能,而在瓦礫的協助下,仍然可以不時鎖定實際的現象來發言。

既然是個遊戲,就照遊戲的規則來運行,伺機逼壓規則的矩線,創造無人去過的邊疆。我企圖在文學上,瓦礫企圖在理論上的嘗試全告失敗,美玉的新任務則顯然大有可為。作為一個思考享樂主義者,我很期待美玉的存在能滿足我發言的貪念,長遠來看,或許可以自立而成比我與瓦礫都更重要的現象。

我不會托大到公開宣告說美玉是這個世界養出來的怪物。這是我的怪物,對別人而言或許只是風車。但這時候,美玉可以說,你們明明不希望看到風車,別忽略我,別忽略怪物的存在!

美玉於焉誕生。

2013/04/01

停滯的變遷─與美玉商榷



廢除通姦罪不如廢除婚姻制度

正如同美玉文中所說,家庭與婚姻是一組不停隨社會變遷而變遷的概念。但若從概念史的角度來看,每個重大的變遷事實上都標誌著婚姻/家庭符號的內涵,乃至於整條相關的神話式符號鎖鏈(見羅蘭巴特)的革命性變動。留存至今的,可說只存其形而失其意,而不是一段持續拓展鑿深的歷史旅程。

就拿美文不斷強調的「家庭是血緣與財貨結合制度」來說,這裡面固然有持續的歷史進程,例如從羅馬時代的獨斷家父長體制直到現在配偶可以平等立場締約,或從權力者可擁有多名配偶(同時考慮母系與父系社會的家庭法則)到今天侷限於兩人的家庭所創造的互相忠誠義務等等;但這些系譜在歷史上的每一個改變的節點之間,都存在著巨大的斷裂。

事實上,正因為婚姻/家庭在概念上的重複斷裂,以及概念性斷裂與社會底蘊之間的斷層,導致各個更動彼此互不協調的結果,讓婚姻/家庭這個制度,在今天已經成為許多不同概念的集合體,其中唯一的交集僅僅在於婚姻/家庭的法條規範而已。而也正是著眼於這一點,必須召喚最大多數人認同的相關社會運動,自然會聚焦在這個僅存的交集面上。無論是同志婚姻的合法性、通姦的罪刑化、單親家庭與非婚生子女的法定地位,以及無血緣關係的家庭組成等等,各自代表不同的社會變遷動力,只是交集於法條定義的場域,並非如美文所稱是同一種意識下的歷史進程。這種類似於陰謀論者的態度,說起來不過是「掛一漏萬」(借用美玉用語)的,從對家庭制度的正面感受性演繹出來的反霸權式隨制連結,只不過反向肯定了這些傳統家庭制度之敵的作用而已。

事實上,感受性連結的效果,正是美文所不願觸及的核心。不管是對家庭制度的偏好、臆想、厭惡或麻木,事實上正是家庭制度之所以能在社會裡形成規範,乃至締結為法條的根本因素。血緣與財貨等美玉不斷提及的要素,除了作為社會運動自我合理化的訴求之外,在當代已經幾乎無法解釋家庭組織成員之所以組織家庭的原因。所謂「擴張」家庭構成要素的變遷現象,必須理解為僵化的社會規範面對不斷潮湧而來的社會現象所作出的回應,所顯示的並非社會正面擁抱變遷的態度,反而是企圖將人類實踐的多樣性活力框限於法律明文之下,所必然顯出的疲態。關於這一點,正如美文提醒我們的,自由至上論與進步左派同聲反對通姦罪的現象,其實說明的只是這兩者對於個人情感與欲望生活不應受條文侷限的共同努力,沒有理由因為陣營不同而認定背後必然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美文對婚姻/家庭制度中感受性基礎的刻意忽視,不止影響了文章本身的論證過程,更使得她對圍繞在感受性周圍相關論述的批評無法精確對焦。雖然正確指出了通姦除罪化論述對於性別權力過度詮釋的謬誤,美玉所無法理解的是,性別權力現狀如何透過感受性連結的力量,以及看似個別隨機卻很容易從集體現象中看出趨勢的方式,例如她也提到的定罪率問題,來影響日常世界的場景。誠然這難以直接拿來作為要求通姦除罪化的理據(特別是除罪化運動可能朝向民罰刑不罰的方向進行),但卻無疑地讓我們看到,婚姻/家庭體制的維繫無法擺脫社會結構影響的現實。

從這裡開始,我們可以檢視美玉自行宣稱的理論核心,亦即所謂家庭以生物性統御資本主義貨幣交換價值的基進性。這幾乎是假借結構分析之名而胡亂定義基進性所在的經典範本。我們只需要看到美玉不得不引進「擬血緣」概念來自圓其說的事實,就可以發現這個所謂的「家庭制度最根本價值」,仍然有一更高的優勢價值,而這個優勢價值正是對於婚姻/家庭制度存有本身的信仰,以及被這種信仰直接定義為合法的各種教條。時至今日,我們很輕易便可從相關現象裡觀察到,無論何種捍衛家庭的論述,背後都有非常明確的教義體系作用。是對於各種家庭教義的選擇性親近,構成了所謂血緣在家庭制度中的優位性,而血緣因素之所以在家庭中還佔有一定程度的重要性,只不過體現了當下社會存在的某種主流樣態,透過感受性連結的作用所產生的的政治社會效果而已。

這種不具穩固基礎的因素,被當作是抵抗資本主義制度的基石,無論從甚麼角度來看,都只是進一步肯認了資本主義體系不斷發明新鮮理由,製造足以隱身的煙幕,來製造自身合法性證據的日常程序;從陰謀論的角度而言,幾乎可說是資本主義的打手論述無疑。通姦罪的除罪與否,其實只是極為次要的問題,去除了作為資本迷霧的血緣說之後,就知道將家庭視為獨立於體制之外的論調為何難以成立,而婚外性交這個行為所造就的,也就是對於多數人心中婚姻/家庭教義內容,以及對這類內容盲目信仰的背叛而已。一種基於信仰而造就的體制,不應由法制力量予以節制,這是政治與宗教互不相干的現代政治基礎,我們不能透過各種側面規約的手段來維繫這樣的迷思。

2013/01/02

【短札】自首

這些年來,看過幾次大大小小的論述戰爭,雖然不至於看出什麼巨大的轉圜,卻也無法否認自己曾經激動,看見語言如何操作現實,意圖提著過度放大的筆一揮,彷彿就可發聵警世。令我羞愧的是,曾經自稱如何熟讀女性主義的我,從頭開始便如此熟練鍵盤的我,竟要到很晚才意識到這支巨大的筆如何和陽具崇拜以及相連著的人類心中最低下的暴力慾望深切地聯結。

曾經如此堅持在無人知曉的所在進行實踐,見到傅柯的域外心念還暗喜與大師合拍;而那些對別人如此無關緊要的卻迅速積累成內在陰惡,如今這種心念看來只是物傷其不類的迴向嘲諷,毫無德勒茲瓜塔里賦予深切期望的地下莖之類詭異生物的茁壯潛力。

我還是深深記得學長的話,說,管他在台灣念了多少書,只要一個留學過的回來講一句話,就好像他什麼都沒有念一樣。回過頭來,或許只要我告訴這個社會說我沒有任何實踐,就可以不必再仗著如今看來無比虛幻的什麼經驗,破壞別人的美夢;無論這個夢是關於宰制的野望或天真而明亮的脫殼新生,至少可以成就個人的幸福,聽說世界的幸福可以建立在每個人追求幸福的動力之上,我不會承認這種錯謬,但也已經找不到把人叫醒的藉口。

實踐是理論的根本,這句話能用作咄咄逼人的無敵之劍,也能當成自我保護的堅硬外殼。一聲聲喊著隱居,其實我想做的無非只是遺忘一些個人大事,挖去還黏附在身上不肯剝落的悔恨,或許就可以回到那個無論生活有多麼繁忙,與人關係多麼深,依然可以活得素無大事的少年時光。就算還是堅信理論所堆積出來的世界觀,玩弄著寓言等於預言的瑣碎戲局,社會一再教給我的是,儘管再怎麼深刻,一夜之間都可以再不重要。

我不願信任這樣的對象,我也不想再站在自己堆成的土丘上,在周圍高聳山脈的陰影裡,頂著逆風羞赧地喃喃,每句話都像唱給自己聽的輓歌。

【自首完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