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2/15

真的很抱歉,我想我們都累了。

我抽煙,但是我支持綠黨。我時常想,世界上還有比煙商更完美地綜合了所有社運聲稱之惡的對象嗎?


論述

事實是,我們一點一點爬向最精微的語言深處,而一切現象卻告訴我們社會正無盡地渴求最淺層的語言,以精煉出朗朗上口卻模稜兩可的口號為樂。

然而模稜兩可的口號是種正確,我們在語言之內辛苦相約爬梳的各種微小的裂隙,卻成為彼此相對時心懷不滿的根源。對於語言的理解深度,原本是為了去除溝通工具裡的障礙,然而急迫地確立各種立場時,所抹消的那些,又回過頭來更兇猛地吞噬了我們之間薄弱的信任。彼此相對時,每個微妙的沈默,都成為引發懷疑的根由。

而我們的謹慎卻表達了軟弱。近身搏鬥時,對手彷彿知曉我們身上每一道過往的傷痕。這正是搏鬥致勝之道:無視於自己弱點傳來的痛楚,不斷攻擊對方的傷口。任何慈悲仁厚乃至內省都是虧輸的徵兆。

儘管我們都曾是傭兵,面對毫無思想的總體戰爭,失去所有意識的雇主,唯有黯然退下。


意志

看著今天在各種政治場域裡語言粗劣的同儕,或更年輕的人們,難道我們不曾內省過,或許正是當年的我們型塑了當下的他們?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意志似曾相識,對信念的仰賴,儘管所有的只是令人嗤之以鼻的破碎核心,與論述的周延或誠懇毫無關連,誠實地面對自己,我們能說,信仰的意志與信仰的內容果真有任何實際的關連?

在誠實的回憶裡,我們從前不是如此嗎?

面對這個巨大而僵硬的世界,我們自知不能隨身攜帶過於天真的絕對。且讓我提起幾個教條:衝撞的必要、類存在的共同基礎、剩餘價值作為妥置龕內的聖物,等等。在此之下我們曾彼此大力抹消對方的堅持,幸而我們的眼光僅限於知識理解的狹隘界域之內;不幸的是,當下的世界裡,知識已經成為氾濫的浮光。曾在嚴肅場合裡字句必較的嚴謹,擴散之後成為由一知半解者們主宰的人民公審。同構異形的武器四出狩獵,騷擾所有無法全心投入論述打造因而弱點畢現的人們。這種騷擾同樣似曾相識,然而當論述在知識之外也成為唯一的武器,卻又被聲稱為人民的聲音,專業體制侵奪生活世界的理論,從此有了全新的意涵。

或者,也並非那麼新,只不過在他處失敗的社會主義革命從未在台灣成形,導致我們毫無教訓。


幸福

和你在一起的女生一定很幸福,許多朋友說著,聽久了你竟然也信以為真。

這些年來多半孤身行走,好不容易嘗試愛情卻無能維繫,耳裡聽到的是眾多友人或苦或甜的感情記憶。面對苦澀多於甜美的那些,你不由得會想,他們愛上的,你愛上的,豈不正是這些讓人心底泌血的幽暗質素?在這個時代,有什麼比痛苦更讓人接近自己,透徹淋漓地體驗生命,然後稱之為愛情?誰真的想要溫暖慵懶的生命?你如此理解,知道自己畢竟從未成為真正的人。從拒斥者到傾聽者的長久訓練,你從來只是徘徊在圈子之外,觀看透明障壁上自己的倒影,知道裡面的人們似乎想說些什麼,於是你把手按上柔軟的圍籬,傾聽,吸取。而不是

交流。透明的障壁如此絕對,交流只是一種自以為是的幻念。偶爾你在域外張惶徘徊的身影,吸引了誤認域外為自由之地的眼光,她們試著把手貼近你的掌心,藉此交換能穿透到域外的一點希望。她們不顧你的面容受到多少扭曲,這種勇氣使你震動。但她們不願接受你對扭曲形象的訴說,卻讓你不得不退縮。時日久矣,你眷戀他人眼裡的形象,於是難以辨識關於自己的真實。你終於開始懷疑,是否吸取而來的一切盡只是另一種自己不願承認的扭曲。

事實如此。無論是誰,包括你自己,從你身上看到的,總是幻影或他方的幸福。


索夢

時常從符號豐富卻泛滿痛苦與絕望的夢境裡醒來,一個人呆坐,為自己的夢分析索解。

某次的夢境關於自己將要出國學習的未來。一路拖宕到這個年歲,還有如此境遇,是我不可多得的幸福。把自己丟棄到遙遠的國度,充斥著不確定感,則是我維繫與生命之間搏鬥關係的最終方案。在那個夢境裡,我的張惶屬於域內,儘管慌亂而痛苦,心底仍暗暗泌著幸福的光彩。

理解夢境成為我與自己溝通的固定形態。追索夢境的實現則彷彿成為延續生命或承認存在的唯一方式。我不斷提出改善命運的方案,意識則以不斷的夢境予以回應。於是夢境時常比激動的自己更為冷靜透徹,長久的平衡予我安撫。內在與外在的反差同樣具有安定力道,向我保證能索見一切錯落,拆解旁人凝塑安固的守則,甚且使面對者墮入難以意識的夢境,在彼此的存在之間書寫滿溢過度的語彙。

這樣的關係裡,我所見的皆是不可見者,於是不可見者型塑了我所見的世界。其間不可思議的遙遠跨距,卻引誘出每次困苦卻不得不然的越界訴說。


疲倦

無論如何堅稱,然而此時此地所稱的多元與豐盛,或許正是導致一整個世代疲倦的根由。

我很清楚這樣的跨距,更知道不是每個人都身處語言操作流利的位置。多聲繁音的幻夢太過美好,導致現實暗處所排除的任何範疇,都註定了一整個人群永恆的失落。於是我們努力的包容,卻只是在原有的域內增添更繁滿的訊息,遠處看來繁複多彩,近看時只是推擠噬咬的醜惡。

於是不得不疲倦,我們的眼光轉而慈悲,所容忍者卻是世界越來越巨大的惡。對於這個世界,我們之間各種不同的構圖,其中每個渺不可見的裂隙,都撐滿了扭曲褻動的陰霾,也都恰如其分不致使構圖破裂。然而即使我們終能守住自己的夢幻,卻仍不斷掉落疲憊恥辱的深淵。

真的很抱歉,我想我們都累了。或許唯有說出這句話,我們才能真誠面對自己身上的傷痕,撕去從不懷疑的假象,蹲伏在屬於自己的角落,策劃下一次光輝的陰謀。

2007/11/26

Lions? for Lambs?

政治對我而言非常簡單:一群人,面對同一個社會,根據各自接收的資訊,以各自的立場來生產詮釋內容和解決方案,並且利用自己的地位或口才來彼此鬥爭,企圖掌握更高的地位。

而對政治的批評,我也遵行簡單的規則:在所有肯定句裡放入儘可能多的問號,並在所有疑問句裡找到最有可能屬於句號的位置。

而儘管我的詮釋架構如此簡單,在這之上,仍然建築著一個極端複雜、彼此欺瞞以及赤裸拼鬥的世界。


而在這些理解之上,[Lions for Lambs]對我而言有著非常忠實的劇本。一輩子在政治辯駁裡打滾的教授、一心求勝的政治新星、老練而疲憊的記者、熱誠地自認冷漠的大學生,以及為了自己的出身奮鬥,一心參與世界體驗世界以至從軍的年輕人。莫怪許多人認為這是一部主戰的電影,因為我們太習慣把電影裡的光耀與奮鬥歸給求戰求勝的角色、並把一切正面的軍人角色視為主戰的元素。不只評論者,對於長期受到簡化觀影教育的觀眾而言,也何嘗不是如此?

然而這部電影正是直接面對這些簡化論述,並求取一點翻轉可能的作品。

領導者,總統最信任的戰略顧問,在九千哩外指揮全新的╱老舊的戰略,在越戰時期就有失敗先例的策略,在電影裡被賦予更戲劇化的失敗,這是電影本身求取直接宣傳效果的手法。而刻意採用德國軍人(敵人)描寫英軍(盟友)是「雄獅卻由羔羊領導」的詮釋,則是編劇刻意以反差來碎裂直觀宣傳語彙的安排。姑不深論這部電影所談論的與所表現的兩者之間的緊張關係(那或許早已遠遠逸出大眾觀影經驗所可能涉及的範圍),且談這部片的直觀表現手法,仍是以適度的隱瞞或自然主義敘述方式來引渡議題。就這點而言,這部片確實極為政治,甚至說是一種文宣也不為過。

值得注意的是,這同時也正是這部電影的主題。我們對政治的見識多少,對國家歷史以及未來的構架有何認識,面對當下困境提出哪種解決之道,對單一事件正面與反面的說法和彼此辯駁如何體現個人的選擇與決定,正是政治落實在每個個體身上的樣貌。而這裡所談的,並不是當代已經習於歸諸日常生活的身體政治:性別、種族、認同等等,而是最遙遠的國際關係和異國戰爭與最切近的生涯選擇如何彼此影響,以及作為人的個體如何把自己嵌進時代氛圍。

在這裡,最初的問題是,我們能做什麼?

然而這個問題必須至少做一次視角轉換:我們以為自己能做什麼?

無可置疑地,大至美國遍及全球的軍事鬥爭策略,小至本地某選區的藍綠嘲罵,都是比個人大上千萬倍的政治議題。日常生活裡的個人所能支配的資源如此單薄,支配資源的獲取如此困難,導致任何尺度的政治議題看來都像是一場夢幻,拿來與當代社會裡旅行作為逃逸的潮流比對也不誇張。政治的惡之所以能被宣傳體制所掩蓋,無非正是因為我們瘋狂地祈求在這個看來真實的夢幻裡找到希望。而這個希望的尺度如此巨大,導致我們以為自己只能選擇加入某種潮流便能╱才能獲取型塑夢想的力量,加入潮流讓我們以為自己不再是個體,而參與╱融入╱吸收了改變世界的能量。一時間我們可以誤認自己不再只是個體,而這個誤認正是我們一開始對政治的期待。政治可以改善我們的生活,然而不是靠政治經濟的改革,也不是靠理念的辯論,而完全是以這些效果為名,某種巨大夢幻的擬似實現。

當然,這不是電影想說的。

這部電影只提供了我們一點前提。聰明的學生選擇切近的生涯而拒絕遙遠無所著力的政治;上進的參議員利用情報分析的專長與華麗敏銳的語言包裝自己的政治生涯;出身貧窮的年輕人透過從軍來達成參與時代和解決債務的生涯規劃;幹練的記者困苦地意圖辨識所聞見的真實,企圖抵抗新聞職場的壓力。鮮活的知識與判斷圍繞在個體四周,然而那卻常只是關於極為遙遠的世界,不可想像的距離或許正體現著渾沌理論的預設:任何微小的細節更動都會在另一個世界造成巨大的改變。而在政治的場合裡,再怎麼巨大的改變也並不會產生反饋,體現權力的免責性質,也塑造參與政治的無力感。政治學教授最後仍然訴諸最基本的政治架構,他說,放棄政治是加入冷漠的潮流,也正墮入政客的算計。

然而,在圍繞著這部電影內外的多重宣傳與假想之中,誰不是政客呢?我們究竟能不能在政治裡,獲取一種透明的希望?

回歸到自己的批評規則,在這個問句裡,我會說,我已經接受了每個人都是政客的預設,認定在政治裡無所謂明確簡單的希望。然而這個批評究竟決定了我從此死亡或生命延續的基礎(當然不會是天真的重生),則是之後一連串的選擇與行動尚待撩起的未來。

這有關於古希臘政治討論裡「潛力」的概念,或許也是這部電影裡所點出最明亮的題旨之一。我們絕對能聰明敏銳地發覺這個世界沒有一個必然的解答,但是在不斷流逝的時間裡,在某個不可能的解答,以及歷史沈積予我們的認識與反省之後,政治於我們究竟是什麼,我們看見的是不斷迎面壓落的現實或逃逸失神的夢幻或在此之外更多的選擇,則是一個不斷詢問我們,而我們也必然不斷給出答案的問號。

2007/11/24

色,戒,對照記

只有一千零一夜裏才有這樣的事。用金子,也是天方夜譚裏的事。
-張愛玲,〈色,戒〉
「別擔心,妳的朋友已經關照過酬款了」印度珠寶匠和王佳芝說。
-李安,【色,戒】(觀影側寫)
上街買菜,恰巧遇著封鎖,被羈在離家幾丈遠的地方,咫尺天涯,可望而不可即。太陽地裡,一個女傭企圖衝過防線,一面掙扎著,一面叫道:「不早了呀!放我回去燒飯吧!」眾人全都哈哈笑了。坐在街沿上的販米的廣東婦人向她的兒子說道:「看醫生是可以的;燒飯是不可以的。」她的聲音平板而鄭重,似乎對於一切都甚滿意,是初級外國語教科書的口吻,然而不知道為甚麼,聽在耳朵裡使人不安,彷彿話中有話。其實並沒有。
-張愛玲,〈道路以目〉

李安的【色,戒】,在細節下了太多工夫,以致於觀賞電影時每一點必然出現的漏失,都有可能成為不同論點彼此駁斥的基礎。然而若要對影片整體做出細緻的評論,光靠一般粗寫白描,而只記錄自己心有所感的少數鏡頭,這類技法又嫌不足。而許多評論卻一意孤行,企圖利用慣用的技法來達成整體批評,甚至再拉進張愛玲儉言吝寫的原著比對,最後只好使著迷糊的字眼漫漫敘寫缺乏主軸的評論;否則便只得繁衍某些細節的意義直至極大,任由過度詮釋出來的意義掩蓋其他細節的價值。而許多明明是對文本的心得敘寫,偏又把屬於自己的情結認定成屬於張愛玲或李安的。批評的書寫無非批評者的創作,自己的創作硬要歸咎別人起釁,恐怕連原作者也只能感嘆無奈。


音畫╱文字

電影裡,王佳芝與老吳見面後接下任務,搬離舅媽住處。她提著大皮箱,舅媽站在門邊目送。王佳芝轉進巷子前,回頭一次,兩次,第二次之後,轉頭向前,前方音響突然冒出一聲細細的孩童喚聲「拜拜!」,一時間我卻見不到是螢幕裡的哪個角色說的。

這是屬於電影敘事的特長。在文字上,例如張愛玲用了主角生命時間前後跳接的多段書寫,來表現踏入珠寶店之後王佳芝與易先生的身處空間以及心理狀態的流轉,則是電影音畫難以完全做到的呈現方式。影音的運動自然不像小說一般採取單一文字媒介,飽滿細節的代價正是觀影經驗裡細微線索的大量流失。就像李安若不是安排兩人進入珠寶店前先讓王佳芝聽到車門關上而驚跳,易先生逃離現場時車門關上的聲音,想來也不會有小說裡簡單一句「砰!關上車門—還是槍擊?」所產生的效果。

導演李安以及編劇王蕙玲曾在許多訪談裡一致強調:張愛玲的文本意在言外,電影的製作許多地方在補足文本所沒有明白談出的細節。這點在上面已經提及,如電影必須重置整段過往場景來取代小說裡僅是迴光一瞥的書寫形式,另外也必須儘可能使用音畫細節來表達角色心境。從這點來看,李安的改作相對於張愛玲的小說,不得不是一部表現主義的作品,在小說裡能讓角色心境暢所欲言的部份,在電影裡必須大量翻轉成最表面的象徵,間以編劇筆添的角色對白。這種層次上的轉移一旦未受到足夠的注意,最直接的結果便是,觀眾無法脫離「激情」鏡頭的纏祟,也難以不去獨立看待這些「激情」橋段。李安在此處並未遵循連小說也秉遵的戲劇性法則,不斷累積劇情張力並在最後迸現高潮,讓觀眾難以對焦,或許也是原因之一。而這樣的安排重新分配╱分散了觀眾對整部片的注意力,不僅性愛場面,包括增補的舞台劇、性愛練習、殺害副官、佔領區街景、易先生多場自白、虹口區酒館等等場景,都是李安企圖在劇情主軸之外安放更細緻構圖的結果。

電影裡豐富的細節,是許多評論者與觀眾意見裡共同提到的經驗。「意在言外」,亦即,象徵意義衍申而出的感受經驗,其實是小說與電影共享的特質。上述稱之為翻轉的,在針對一篇包含大量角色內心獨白文章的電影改作裡,其實可能也只是同一個層次上從文字到音畫的翻譯而已。在這個層次上,稱電影為不夠含蓄,過於暴露或鋪張,其實都是極為可疑的說法。

然而,也唯其有著小說文本的牽制,使得電影裡被感知到的每個細節,都不得不被拿來與小說文本的相關細節進行「是否符合原著精神」或「是否過度詮釋原著」的比對。比對時又不免創作出諸如冷眼╱同情、直面╱蘊藉等等對立以完成比較。卻又無法否認張愛玲冷眼中與角色的共感、文字裡蘊含的深意;或李安反看國族大義的敘事,迎向自己曾處身其中的歷史記憶等等命題。於是,或許音畫與文字之間表現形式表面上的相異,造就了電影與書寫之間人人驚而異之的斷裂:小說裡似乎毫無疑問的描寫了,甚至連張愛玲都在自辯書中背書了的,易先生的無情與不仁、王佳芝的自戀與漠然,究竟到哪裡去了?但是,倘若小說裡的人物只能這麼扁平地敘寫,小說本身又有何值得玩味的深度?


鏡內╱鏡外

第一次與易先生私下見面的公寓裡,王佳芝望著窗外的雨,接著關上窗戶,闔過來的窗面赫然出現易先生的照影。王佳芝驚叫出聲,回頭一看,易先生正斜坐在藤椅裡回看著她。鏡頭回到王佳芝,她轉過身來,眼光觸到剛才闔上的窗面,又退縮了一點,彷彿再一次被窗上人影嚇了一跳。「以後不許再這樣嚇我!」她說。(觀影側寫)

在電影裡,視線╱眼光的問題確是重要的敘事形態。關於這點,周星星在網路發表的評論裡有相當精彩的整理。但實際上,鏡面╱玻璃╱視框的呈現方式,包括框內╱框外的物件、角色、眼光等要素的投射╱映照╱觀看等等,存在著彼此交錯的趣味,應可作為同一主題加以處理。特別在李安凸顯了舞台╱戲劇的視覺意象之後,創作了一種音畫專屬的象徵系統。例如:
香港計畫失敗之後,眾人正打掃收拾臨時租來的公寓,唯有王佳芝仍穿著華貴的旗袍坐在客廳中央抽煙,而後又離開客廳走上陽台。過了一會,與鄺裕民同鄉的副官突然出現,威脅眾人要洩漏事端,反被學生攻擊。扭打之間,王佳芝站在陽台向內望,鏡頭隨著她的眼光滑動,廳裡封閉的聲響讓激烈的打鬥看來彷彿只是一場戲。直到推擠之間撞破落地門玻璃的當下,聲響突然變得清晰,聲音與空間的隔閡被打破,王佳芝又被拉回舞台。(觀影側寫)
這個橋段安排在電影劇情的上半場,而李安在此處則已經把上述的各種要素綜合運用並推展開來。有趣的是,上半場的眼光多數是透過視框,或直接接觸對象:王佳芝透過車窗看見的佔領區街景、舞台上與觀眾的對視、裸身向窗外望(這幕也勾引出眾人請副官喝酒場景後王佳芝望向二樓窗邊的妓女身影)等等;直到擊殺副官一幕時,藉由王佳芝身體由內而外穿越落地窗、眼光由外而內隔著窗框觀看打鬥戲碼、以及打鬥身體敲破玻璃穿透窗框的一連串運動,香港事件也從戲碼轉而成為直接碰撞王佳芝的真實事件,而以王佳芝逃出劇碼╱遁入黑暗作結;而在下半場(以及與此連結的上半場回溯之前的劇情),王佳芝穿梭於諸多幽閉空間:上海佔領區、咖啡館、布幔中的易家、偷情公寓、虹口酒館、珠寶店等等,則多運用鏡面╱視框內外的場景配置關係作為主要視覺元素。包括鏡面、門框、車窗等等都具有強烈的引喻效果。其中,虹口酒館一景確是轉折所在:王佳芝在進入酒館、日語對答、穿過走廊、被拉進日本軍官宴樂房再拉出、這一系列的運動,直到走進房間,加上易先生一席政權消亡隱含焦慮的談話,可以視為王佳芝終於逐步潛入易先生本我心境的過程。權力密會後的殘羹剩酒與房外傳來「像哭一樣」的亡國之音迴盪在這個大房間裡,解釋了易先生之前冷漠、狠毒、扭曲的表象。而王佳芝在初次對話之後,關上房門(隔開走廊上的日本軍官),穿越至房間的另一側,藉用電影裡傾訴衷曲的歌調身段重新充填聲景,歌唱間穿越紙門框拾起酒杯敬酒,這一系列運動則確切地傳述了王佳芝對易先生的回應,再來易先生的拭淚反而過於露白,僅是加強情感交關的表徵。

電影應是在此處正式與小說分離,角色關係互為鏡像。在小說裡由王佳芝隨意挑選佈置作為下手地點的珠寶店,在電影裡則成為易先生假為托付情報,實則引導王佳芝挑選禮物的戀人遊戲。而王佳芝在理解這是個遊戲之後仍邀集同儕準備下手,用「鑽戒好了」,而非「幫耳環補鑽」的理由進行引導;亦即,在兩人踏入珠寶店之前,王佳芝在行為上對情感的主動背叛已然極其明顯。這一系列的安排,所表達的是王佳芝兩面牽扯的心境,遠非許多評論直指的一逕因情慾而投降虧輸,反而更像是用了極長的編排與扭轉來鋪陳並等待張愛玲寫在小說裡的一句話:
這個人是真愛我的,她突然想,心下轟然一聲,若有所失。
而後電影接近小說原有的扭轉,只是讓王佳芝自以為「看來是一種溫柔憐惜的神氣」,轉而為易先生實際說出的「別怕,妳跟我在一起」。兩種文本交匯在同一句王佳芝低聲說的「快走」之上,而後又分道揚鑣:張愛玲讓王佳芝前往以為無人知曉的愚園路躲避,夾在兩個敵對的情報系統之中,這個行動本是基於天真的想法;而李安則讓王佳芝依舊吩咐車夫前去福開森路兩人原先要私會的地點,比起小說情節,這裡表達的反而更是洞徹自身處境後的蒼涼。三輪車封街被阻之後,李安在此用上張愛玲〈道路以目〉的典故,已被某些論者精準地點明正是電影中王佳芝與冷眼張看最接近的時刻。

易先生脫逃之後的鏡頭,李安又一次借用鏡內╱鏡外的語彙來說故事。在王蕙玲提到李安執著於重現細節的這場戲裡,張愛玲相應的文本僅此一段:
她有點詫異天還沒黑,仿佛在裏面不知待了多少時候。人行道上熙來攘往,馬路上一輛輛三輪馳過,就是沒有空車。車如流水,與路上行人都跟她隔著層玻璃,就像櫥窗裏展覽皮大衣與蝙蝠袖爛銀衣裙的木美人一樣可望而不可及,也跟他們一樣閒適自如,只有她一個人心慌意亂關在外面。
這場戲裡,李安運用女性電影語彙中常見的橫向搖鏡,擺盪在人行道上的王佳芝與街邊櫥窗之間。看似隨意的運鏡,其實精準地切割出櫥窗裡人形衣架的中段,割去展示服裝的上下緣,凸顯出木頭美人裸露的手;且勿忘記,不同於小說,此時王佳芝手上還戴著鴿子蛋鑲成的鑽戒。而在最後一個櫥窗內,最華貴的皮草展示櫥窗內,隱約有著一男一女相伴在店內瀏覽。正是這對伴侶打斷了王佳芝的流連,讓鏡頭回到她身上,轉身攔車,帶出接下來前往愚園路的戲碼。也是在此後,電影離開了由眾多視框構成的世界,讓王佳芝收起作為最後手段的毒藥,決定與年輕時代的同學一起面對死亡。在處決場所與同伴們的素顏相視,是王佳芝為這整場暗殺鬧劇所下的最後註腳。此處,李安則一反張愛玲的冷處理,透過場景構造的階段遞移,讓王佳芝在他的手筆下取得自我淨化的力量。


入時╱出世
域外人這篇書評,貌作持平之論,讀者未必知道通篇穿鑿附會,任意割裂原文,予以牽強的曲解與「想當然耳」:一方面又一再聲明「但願是我錯會了意」,自己預留退步,可以歸之於誤解,就可以說話完全不負責。我到底對自己的作品不能不負責,所以只好寫了這篇短文,下不為例。
-張愛玲,〈羊毛出在羊身上〉
許多人提及,我們也很難忽略的,張愛玲的冷漠與李安的溫柔,究竟意味著什麼?

而李安自述要去面對自己的時代,張愛玲在自辯文裡說自己還是必須為作品負責,他們所擔負的又是什麼?

引發張愛玲罕見反駁的這個筆名「域外人」,或許正是此處最佳的象徵:一篇質疑張愛玲歌頌漢奸的文章,分明受禁錮在國家大義的框架裡,卻能自得其樂地反指張愛玲與其小說陷在情慾書寫的「域內」,正表白著時代氛圍裡充滿了要求集體至上,明辨忠奸的現實氣味。李安在數十年後所翻譯的電影作品,儘管產生在據說個人主義大行其道的當下(其實,張愛玲又何嘗不是生在一個據說個體解放與新式書寫正值萌發的時代?),卻引致類似的懷疑,認為情慾書寫蓋過一切。論則論矣,我們到底不能忽視自己注目的焦點所為何來。

認真說起來,在【色,戒】的故事裡,究竟有什麼是必須比王佳芝和易先生的感情更重要?在兩人偷情、戀愛、交合的關係之外,存在的就僅僅是一個以虛幻「忠誠」架構起來的世界:對國家的忠誠必須以欺瞞的關係完成、對同儕的忠誠必須以自己的犧牲交換、站在同一陣線的夥伴卻是自己被糟蹋的主使、對敵人的真戲假做被困陷在不可假戲真做的禁令之下...唯一與這個荒謬世界共謀的,彼此維護的,就只是一條薄弱卻絕對的界限。將它抹除,讓它破滅,反對這個世界的虛幻,又豈非對沈浮眾生最勇敢而善意的表現?在兩個相隔數十年的文本之間,張愛玲作為局內人,用自己的創作做到了的;李安在那個時代之外,以不同方式又進行了一次。而作為觀眾的我們,身處局內或局外,恐怕還未定案。

相對於小說文本,李安的電影拉進更寬的視野,大量置入背景敘述與香港時期的角色情節,在在強調小說敘事裡隱含的時代性格;李安在此以自己的記憶介入,添補了在他的時代仍在傳唱的愛國歌曲,用黨國記憶為情報工作的想像世界加上血肉;疊合這兩個時代的記憶,是李安在電影中隱誨地渡入某個年代裡時代幻象的傳承與自我複製。

而張愛玲在小說裡對王佳芝的冷漠,以致於讓易先生在最後留下看來洋洋自得的獨白,又在自辯文裡編排王佳芝的角色,說她「失去童貞...有苦說不出,有點心理變態。不然也不至於在首飾店裡一時動心,鑄成大錯」,若說她是將自己與胡蘭成戀情中的角色投射到王佳芝的身上,何以如此毫無同感?然而張愛玲又何曾是一個慣於正面表述的書寫者?她自己對出身、親情、家庭、愛情等等的排拒,從未真正成為離開的理由,冷漠的斥罵,也從未阻止她進行具有深刻理解性的敘說。書寫作為排拒的行為,證成的或正是作家與故事角色之間難以徹底分割的繾踡。相對而言,李安作為直面表述的創作者,照看故事裡諸多角色的溫柔眼光,反而是一種更遙遠的,跡近於出世的距離。

事實上,這也是他們兩人與時代的真正距離。張愛玲的冷眼緣於自身處於亂世,睥睨大時代裡熱血滔滔的呼喊與犧牲,以至亂世裡受困情愛的男女,為後世留下一雙冷靜而細緻的眼;李安的蘊藉緣於觀看自身所處的時代,荒謬地複製著某個澎湃的幻覺,低聲詢問當下的我們,是否又要讓一切重來?何者出世,何者入世?同樣面對著時代的巨像,屬於張愛玲的語言,於是也屬於李安。

而若要站在無論何種國家主義的立場上來反對李安,或,色戒,我完全能夠理解。只是在我們將之一筆抹消之後,這樣珍貴的聲音終將消逝,站在當下,屬於我們自己的〈色,戒〉卻迄未誕生。

2007/10/21

一段遙遠的距離

片尾打出電影標題時,「最遙遠的」和「距離」之間,拉了一條長長的線。

這部片也的確充滿了延伸的意象,公路,持續延伸的鏡頭,以及幾個角色身上承擔著的,沈悶而看似不斷遠離淡出的感情。


延伸╱引導╱置換

結果,最遙遠的距離,彷彿就在台北和台東之間。

就像許多敘寫逃離或展望的電影一般,導演很自然地襲用了常見的城鄉置換。旅行作為將自己置入異地的行動,出了城市,置入原鄉,因此得以舒展開在生命中被異己的日常生活無限壓縮不可吐露的窒悶。

電影開頭,對三個主要角色的介紹式敘說,給了我們三種窒悶的面貌:小湯對失去的戀人無法割捨,於是困在一起計畫卻無法一起完成的承諾裡;小雲陷入與公司主管的戀情,作為第三者,困在得不到承諾的感情生活裡;阿才則看似難以完全接受治療者的身分,似乎與援交少女的交換情境也無法排解自己的困局。

其中最為難解的自然是精神科醫師阿才出走的原因。在觀影過程裡,我原本一直期待在劇情後段,阿才多次使用的戲劇療法能引導出他回看自我;想像中,應該會由別人來啟動角色扮演的要求。直到電影後段揭開阿才婚姻的秘密之後,我才發現其實作為治療者,阿才在前段面對遭受外遇打擊的女人時,充滿魔力的大段獨白正是偷渡了自己的情境,引導成了訴說,治療者引導自我進入療癒,於是角色置換之後,他出走到台東尋找大學時期喜歡的人。

劇情至此,賦予角色們引導自我走出城市的契機。阿才的戲劇治療無法治癒自己;小湯在被夢靨般海潮聲響驚醒之後趕赴工作,卻尷尬地發現其實自己已被排出工作之外;小雲收到不斷寄來的錄音帶,傾聽之際意會到自己的世界也可以換上新的面貌。這三個人不約而同地走出台北來到台東,一是乾脆把置換不了的自己置入異鄉的情境;一是重新投入福爾摩沙之音的錄製計畫敘說自己的情意;一是轉身追索聲音源起的情境和錄音者,像是拉扯著自己離開,進入移動不止的旅程。

但是在踏上異地之後,當路人問起追尋這些線索的意義時,小雲還是無法回應。

自從提起之後,在電影裡一再重現的「戲劇療法」,便成了整部片裡戲劇張力的本源。這種療法之不同於一般想像中,探求心底的秘密再用邏輯予以消解的特色,導演也明白地告訴我們:當小湯和阿才坐在火堆旁,阿才拿過麥克風,說起小湯其實只要把旅程本身當成訴說的儀式就好不必執著於挽回,這樣真切的指明,儘管接觸了小湯身處狀態裡不可說的部份,卻反而引起他「不要以為你什麼都知道」又奪回麥克風的怨懟。由此,治療的戲劇性,不僅指扮演的行為,更是以言說和情境的力量讓受治療者自願吐露,自願跨越自我與他人之間的防線╱鏡面,透過置換來引導出自己可以接受的療癒方式。如此一來,小湯拋不去舊愛牽纏的置換終歸無效,阿才被指為「玩別人老婆」時激起的恐懼與厭惡,以及小雲之所以能在音場的置換後轉而出走,這幾段情節便以更明晰的狀態在我們眼前展開。

因此,我是這麼看待幾段結局:小湯畢竟要為無效的置換劃下句點;小雲要在見到收成後焚燒的稻田,意識到追索的失落之後,在台東的海邊才能真正面對自身的窒悶;而阿才在艱苦地面對初戀情人無可追索的空缺之後,也終於能穿戴上潛水衣,儘管笨重難行,但終究是一副自己能夠擔負的環境,從此才能離開台東北行,喘息著卻堅定地,一步步回到自己的生活。

戀情的距離

或許是我自己不曾經驗過這樣溫柔相對的戀情,在小湯跨越自己與戀人之間的距離時,我只知道莫子儀的這段戲是全片表達最真摯的部份,或許非常動人;於我卻飄渺難以捉摸。不由得會想起若自己存在這樣的情境裡,將吐露出來的字句,會帶著多少恐怖與絕望。所幸試片室裡觀眾不多,否則一次與數百人集體觀影卻不得不自我隔離的經驗,想必恐懼更深。

我無法置換,雖然也不能確定自己是否多少走過片中角色們的旅程。

電影裡三個主要演員的聲音都有迷人的特質。賈孝國低沈迷濛,語句裡不時出現的斷裂對角色心理有很強的詮釋力道;桂綸鎂的訴說裡一直帶著渾圓的次聲調,不斷喚起角色背景裡灰暗沈滯的基底;相較之下,莫子儀的口白便較缺乏音場效果,而更偏向舞台式的靈活。但在聲音之外,電影對白毫不遮掩的誇張,像是用文學元素硬生生刷洗去一般電影帶有的日常性格,這或許也是讓人難以投入的另一個原因。

我必須說,在看著導演努力敘寫著角色們的故事時,我卻不停地向自己喚起【尋愛之旅】裡諸多洗鍊而繁複的音畫細節。我毫無窒礙地,投入並崇拜著那樣通達又慈悲的遊牧視野,Tony Gatlif極其大膽精確的置換風格,在對比之下,也讓我對林靖傑所展示的局限覺得可惜。但我畢竟還是相信這兩部片能夠各自召喚著不同的情緒,不屬於此即屬於彼,一種看似局限,或更嚴厲地說,都會中產階級的戀愛觀,也不代表那便不是一種真心。說到這裡,我也才剛剛承認自己崇拜著某種絕對不屬於我的戀情,證實了自己嚮往著逃向某種空缺的慾望呢。

這麼一來,或許不是距離本身招引著關於戀情的思緒,反而是戀情的思緒不停勾引出關於距離的遺憾。戀上的究竟是情人還是愛情本身?遠離的究竟是對方還是自己?關於戀情的思索總是充滿翻攪反覆,正面反面都要一再確認又經不起一再確認,當下認為完滿的在下一秒又變幻出新的裂痕,昨日的疑惑與焦慮今天又遠離不再明晰。於是同時提起戀情與遙遠的距離,本來就是提起一個永恆糾纏的對立。對我而言,所有稱為浪漫的與誘惑的皆由此而生,不斷侵擾看似困境的,正是驅動自己向前掙動企圖擺脫的,而後陷得更深,此時悄立,眼望當日的遙遠,滿足地微笑卻又說著無奈。

我們無論如何不是從戀情裡脫出,再怎麼自傷的言語也脫不開記憶或臆想裡某刻溫熱的甜蜜。

電影接近尾聲,小雲與小湯踏上同一片海灘,分站螢幕兩角,眼光不曾與彼此交錯。無論認定這是點燃起希望,或適切的淒美,終究牽扯著從自身過往裡翻湧出來的期待。

於是,或許冷眼直面旁觀的特權,才是這部電影裡延伸出來,一種無法置換或贖回的,最遙遠的距離。

2007/10/08

影╱戒,或評論的狂歡

但李安還是拍了,拍出了一個驚心動魄的張愛玲,一個恐怕連張愛玲也覺得驚心動魄的《色,戒》。

-張小虹〈大開色戒-從李安到張愛玲〉


易先生第一次進入麥太太的場景裡,李安在王佳芝最後一聲稍微變色的鳴叫之後,精準地斷句。從此以後,我們再也難以辨認出抱持女性主義的批判心靈,究竟對於電影本身有多少忠誠。

時代不同了。或許我們可以轉個詮釋的方向,當觀眾們多半同意李安正在不斷反省自己心中父親的形象時,我們也可以說,某種單薄的女性主義在【色,戒】出品的今天,已經成為不斷壓制李安的父親之一,讓他有意識地以厚實精準的音畫對位予以回應。

我們也可以說,有多少個父親,就有多少個李安。這是論者強調李安不停顛覆固定片種之所源,同時也是他們理解李安無比溫柔蘊藉之所源。然而如此一來,我已不知為何有必要提起某種刻意削薄的,林林總總的對立:李安╱張愛玲、李安╱女性、李安╱男性、李安╱西方、李安╱東方、李安╱色情、李安╱時代...。論者們不停地生產的,其實多半只是關於自己的論述,導致【色,戒】不得不成為一面鏡子,透露每個評論者或已遺忘、或正隱瞞的本心。然而我懷疑,甚至這樣的現象,是否李安本欲達成的目的。或許是的,因為每個評論都生產了屬於自己的一部【色,戒】,論者集體證明了這部電影的厚實與多層次,電影在影評之後又包抄了所有影評,作為一部非實驗性的電影,我們無法不承認,是論者削薄了自己,從最好的一面,同時也是最難堪的一面來看,我們都只是李安的父親。

甚至在這些顯影中更為單薄的罔兩,亦即,張愛玲,也不斷地被論者削薄、重複生產。倘若胡蘭成果真作為易先生的隱本,一個受女作家深愛而致閉鎖的男人,如何能夠一逕純粹地單向扣連,無論是汪政權官員、諜報故事傳述者,或剋制著純良女性的枷鎖?倘若張愛玲不斷修改〈色,戒〉,又不斷陳述斥駁著為何寫反派不能揣測本心,明擺著寫作時與發表後如此顯著的艱難,如何能夠一逕以張看的冷眼詮釋原作的易先生與王佳芝,喃喃評著一個單只溫柔的李安,借用既已削薄的罔兩,硬撐出評論裡更薄的影?

一部不願意只是說什麼的作品,當然能夠毫無困難地包容每一篇只願意說些什麼的評論。只因為連這樣的包容,都不是導演一逕想說的什麼。

就連情色,李安拍來都毫無汁水淋漓,導致強調情色論者的困窘,只能透過重疊並覆述多幕性愛場景的體位來彆腳地強調,以掩蓋在自身單薄的解讀中無色可談的迷惘。這畢竟是以色為名的電影,從色來談當然可以談到高潮。然則在意圖談論李安為大眾導演的論者心裡,卻又刻意迎合大眾對於情色的貧瘠想像,導致窘迫的狀態如此明顯,幾乎所有人都不得不草草收尾。欲寬容者容不下太多李安、欲反對者又找不到著力。驚心動魄的何止是張小虹筆下的女作家,這個震懾簡直橫掃單調無聊的電影評論生產線,讓每一篇看似武斷的評論裡,都透露著論者惶惑不知所終而亟欲斷論的緊張面孔。

如果能斷定李安就只是這樣,如果能喚起並藉助一縷單薄的張愛玲魂魄,如果能用僵死的史實或主義拴套一部分明是當代製作出品的電影...

那麼我們如何信任評論甚於電影本身?


篩選╱框限

一部【色,戒】能導引出這種現象並非偶然。舉例而言:一場性愛裡,王佳芝刻意壓制易先生的臉面,翻滾,女上男下,反而更激動易,翻滾至上位,奮力衝刺,王迷惘或絕望,最後呼喊;比對之後王在老吳與鄺面前激動自表,以兩個鍾愛家╱國男人能懂的精確語言,近乎徹底地翻譯並重述性愛當場的撕扯置換的關係,卻換來男人無法接受的難堪離場;以這個比對的層次,再思考諸多觀影評論如何暴力地削薄切割碎裂這場精彩的自述以遂行各自訴說的慾望,僅僅這兩層比對,我便不得不更同情電影甚於評論。若再思考電影裡有多少如此顯著的脈絡,如李安如此赤裸地用語言重述自己的影像,而還可能有更多隱而不顯的;便不得不對評論失望,也讓評論的書寫被既成的評論奇異地框限至幾乎無可言說。

至少,我們是否能留點空間給懷想著零度的批評?在知覺到電影詳細而繁複的背景重現構作並嘗試予以回應時,能否知覺到評論本身也正背靠著自己的生命、經驗與知識的構作?

也因此,【色,戒】的評論彷彿比起電影更值得評論。或,一篇評論更值得從觀看諸多評論裡投射自身。


纏踡╱忠誠

談起冷眼的張看,而藉此削去角色之間的纏踡以遂批評,對我來說是一種不可思議的閱讀方式。若是如此,多於一個主角的文本豈有任何可讀性?最簡單的批評是:倘若王佳芝果真是在獲得燦麗鑽戒的時候動心警告,為何論者又汲汲於在隨後王驅車脫身的當下,強調她在小說中立刻轉向張愛玲式的冷眼漠然?如果這樣巨大的牽扯成真,又如何可能以單面的悲涼心狀將男女主角一概而論?

僅從此處,許多被歸為李安的便大可屬於張愛玲,而被歸為張愛玲的也大可屬於李安。只是,在評論裡,若連主角之間的繾踡都無以名狀,兩個文本之間的交纏自然也就只有付之闕如。

纏踡當然不必然是相濡以沫的糾葛,在此我的確同意,【色,戒】裡安排的性愛場景讓電影判分於小說。不僅是由於精心裁剪的影像與聲音提供異於書寫的刺激,而更是在兩者並列時,異聲一同向我們訴說著纏踡的兩種面貌。

我們可以先考慮在兩個文本裡都推至浮面而扁平化的「忠誠」一事。無論是正對「愛國主義」、反對「布爾喬亞」、面對「同儕」、遙對作為代名詞的「重慶」與「汪政府」、對作為隱喻或徹底浮白的「肉體」,或對純淨單調╱撕扯硬擊╱收買╱獻身的「愛情」,「忠誠」都如此遙遠不可信,卻又是唯一共通的支點,故事裡不同世界之間用以彼此翻譯的關鍵辭彙。不僅是角色與劇情如此,從一開始,兩個文本就賦予這個辭彙不可思議的,極輕卻極密實的重量,藉由它將自身撐離,以至可以自由地外在於整個時代。只要不盲於這個支點,觀影重心就能毫無困難地位移到主角間的關係上,不必再困於家國╱情愛或過往╱當代之類的幻影對立而無法索解。如此一來,在相對位置上看來模糊的纏踡便可獲得直接的關照。

這並非提示忠誠在文本裡毫無重力。事實上,忠誠從頭到尾都存在故事裡,成為主要角色之間關係推展的負面因素。從最初共組劇團的應允、協同報國的許諾,一直到最後王掙扎著出聲警告易快走,以及易處決一干學生等等情節裡,忠誠彷彿揮之不去的詛咒陰影,不僅撐起整個時代的氛圍,推展角色情節的相遇,也決定最後各安其位的命運。我相信這是張愛玲之所以多年來不見容於各種家國論述,也是李安之所以鋪陳其向時代致敬的基礎。只因為這個陰影如此順當,遂激動所有敏感的神經,或褒或貶,卻盡皆無法超越這個陰影的穩固地位。

在這樣的陰影下,劇情如何緣起,角色如何謝幕,這些評論教條裡難以避免的,卻已經不那麼重要。無論如何角色們順了命運的意,無論如何角色們也成了陰影的差使。重要的是,在緣起與謝幕之間,王佳芝與易先生以赤裸之軀,像是一時離開命運之水的魚,易藉由狂烈的求愛交合、王藉由情愛幻象的籠絡,沒頭沒腦地蹦跳掙扎;誤以為對方是拯救自己的浮木,卻忘記離水的魚索求浮木有多麼荒謬。魚離開水終究無法生存,在最後,忠誠的陰影也終究安穩地等待眾人回歸。

如果一定要引用張愛玲的文本,我寧願想起她述寫空襲時孤零零停在馬路中央的電車,令人感到淒涼,那無非是一種既已極目遠眺,卻仍被眼前瑣物牽引不可自拔的悲憐。眼前之物耀射出身處的整個世界,例如一部電車,或更具象的,一枚鑽戒。

於是,誰能說王佳芝的一聲警告,不是當下最純淨竭力的反抗之聲呢?在那之後,魚脫力入水,又有誰能只因一時眷戀而拉住不放?

而無所不在的忠誠,為避無可避的繾踡,密密地鋪成底蘊。在此大膽以影像元素借喻,即是看似激烈的性愛與無論何種體位皆離不開的床。易先生在片尾細撫回憶的床,與其稱為小說裡從未出現的多餘,毋寧是電影藉以翻譯命運的語彙。在終場裡,李安讓易先生夾在頭頂與身下的兩道陰影之間,露骨地表達了王佳芝的不在場,也解消了小說裡,張愛玲必須藉著蔑語讓易思憶王的緊張。果真是個如此過度仰賴忠誠的易先生,又何以讓張愛玲必須以探其內心的語彙加以辯護?其實,腦裡想著那些蔑語的易先生,李安也早在第一場性愛裡王佳芝始初按奈下坐時,那個像委屈男孩般癟著嘴的易先生臉上給了我們。這個時序的換置理當讓我們更清楚,在這個故事裡,李安並沒有比張愛玲喚回更多,張愛玲也沒有比李安更斂起些什麼。

2007/10/03

我們,愚蠢地孤獨著


自從我們有記憶以來,許多人就不吝稱我們是聰明的。一開始或許我們也如此以為,然而後來卻逐漸知曉自己所有的可能只是一點不同的構框,一點自溺的堅持,一點迎往世界時稍微偏向的姿態。後來更知道那是這個世界幫我們預想好的位置,遙遠地懸掛著,讓過路的人投以欽羨或鄙夷的眼光。伸手卻碰不到地面。

我們困難地發展與世界溝通的方式,聆聽,學習;彼此摸索著建立搖搖欲墜的組織,彷彿這樣能夠取得一點溫暖,卻毫不意外地發現與地面離的更遠。世界無畏地包容著我們,予以滋養,藉以回應將我們群聚隔離造成的悲傷。偶爾我們成功地以過度華麗的包裝致上一則預言,所獲取的卻無非一點嗤笑或悲憐,以及,在死亡之前努力遺忘,死亡之後又過分地回憶。數十寒暑的學習,帶給我們的從不是融入這個世界,反而在自體之內發展出兩種相抗的精神。於是至此僅僅獲得了以假面隱藏自己的能力,卻不曾拾得任何當初妄想深浸其中的滿足。

溫煦的土地還是那麼遠,我們開始在隨時就要潰散的組織之間彼此攻訐。就這樣吧,他們說。像面對被某些所在的警察放棄治安的貧民窟。打死一個少一個,他們說。

最具野心的人們創造了流傳久遠的各種科目。讓我們沈醉於組織或可保存的幻象之中,安心地繼續彼此損傷的偉大事業。我們之間有些人的分裂獲致了最終的結果。那些由假面贏得勝利的,又創造出自己領導著世界的幻象,他們光鮮地歸來,帶著熟悉的嗤笑與悲憐,問剩下的人們:在等什麼?

而傷痕累累的我們,也不再願意說些什麼。憤怒與挫折成為自體與彼此間戰爭的基調,口裡承諾許多嚴肅的遺憾,心裡卻濿骨般刮除上一則失落的預言。我們吞食自己的嘆息,保留錐心的寂寞,只因為那是世界隨手指定的最後堡壘,於是我們珍愛地收藏。

儘管如此,對於一種光明的未來,許多人還是前仆後繼地投入這個可能是史上精神疾病致死率最高的行業。這樣的生涯規劃,多麼愚蠢,多麼誘人。但或許,那也只因我們早已欣喜地領會,每踏出一步,便更加速了死亡的來到。

2007/09/17

從法國來的霉菌

我從法國南部的小村莊帶了兩塊乳酪回來。兩塊乳酪表面佈滿了霉菌,味道都很重,在巴黎住處的陽台打開包裝時,四處立刻瀰漫著濃厚的氣味。



帶回來之後,我再次打開包裝,把乳酪放在陽台的鞋櫃上風乾。似乎不到兩個小時,再去看時,木質的鞋櫃上已經沾染了一點一點的霉菌,綠綠黑黑,看來還蠻詭異的。我看見乳酪的表面生出一些粉末,輕輕壓下,還是有點潮軟,於是繼續放著一會,出門吃飯。

吃完飯回家,霉菌已經從陽台蔓延到落地窗內了。原本小塊小塊的霉菌,有些已經生出不同的顏色,鞋櫃大半都被覆蓋起來,從兩塊乳酪向外延伸處,有一片地界生著白茸茸的菌種,但乳酪本身並沒有太大變化,黃色的本體與粉末仍然可見。菌衣伸展的邊界則還是綠綠黑黑的。我把邊角的霉擦去一些,回頭進房間做自己的事。

過了一會,看見貓從門外走進來。長長的毛上長了一點霉菌,不過卻是綠色與黃色,看起來像是枯葉一般的色調。我抱起他,用紙擦去霉菌丟棄,貓似乎不太高興,喵了幾聲就離開。

不知不覺就入夜了,似乎是因為剛才擦拭時掉了一些,房裡也開始伸展起枯葉的色調。沙發已經佔滿了一半,但是看來卻比原來乾燥而骯髒的灰白色好上一些。書櫃也幾乎長滿了霉菌,但櫃上的書卻意外地沒有任何侵染。就像是換了新的書櫃一般,櫃頂上的霉菌長得很長,隨著風扇有韻律地搖擺,像是我在基隆從未見過的那種乾黃的秋日景象。

睡了一覺醒來,霉菌在晚上似乎停止生長,只是綠黑色的邊角都被白色的菌種取代。貓舒適地在客廳的絨毛上休息,嘴邊有霉菌的殘渣,但毛上已經沒有再長了,或許他的體質已經適應了霉菌吧,我這樣邊想著,邊收拾東西準備出門。臨時突然想起,到陽台上看,乳酪已經乾硬了。於是用密封袋包好拿到冰箱冷藏。

在外頭混了一天回家,一打開門,房裡充滿濃重的溼氣。原來霉菌已經伸展到天花板,客廳與房間的走道也長滿了。在白色的絨毛之間,長出艷黃色類似蕈類的物種,但我想應該還是屬於霉菌的類屬吧。急忙關上門,跑到房間觀看,幸好枯黃的部份沒有被侵佔,在兩種主要菌種的交界處,看來水乳交融地混合成深淺不一的漸層色調,或許是在乳酪的表面已經達成生存的和解也未可知。

貓看來很開心地在不同顏色的地板上跑來跑去,偶爾會撥弄期間的蕈類取樂。我到廚房一看,冰箱的抽屜縫中也延伸出一片灰白色的霉菌。看來有點像雪,也很像是貓原來的顏色。或許貓會更喜歡廚房這裡的狀況呢。我這麼覺得。

2007/08/15

【短札】Where Have all the Judges Gone?

司法是在國家制度之下自成一格的封閉語言系統。這個系統在特定範圍內具有極高的決定性權力,特別針對行動者脫離特定規範的行為進行決斷、勸喻和懲罰。

我們如何看待一個邏輯嚴謹的語言體系成為壓迫人民的機構?或,這個語言體系自始至終從來不脫其壓迫性的基礎,在戒嚴或威權意識形態之下受到不得不然的滲透,而在民主制度裡卻儼然成為高度獨立自主的機關。是否在這兩種預設裡,我們各自忽略了一些什麼?是否我們在考慮威權體制的時候,過度高估了其中司法體系的自主性,而在考慮民主制度時盲於檢視其中意識形態滲透的結果?而若補足了這些,再考慮我們對公務體系(包括行政機關與軍憲警特)裡所謂「Banality of Evil」的態度,我們知道,反人類的罪行常常不是一個或能使人警醒的命令,而是一連串疏離的日常副署瑣務,或在一個更大的總體想像之下眾多些微偏逸的決行與容忍所構成。當我們肯認對這一連串行動者皆須予以追索罪行的合法性,並特別在意那些站在第一線面對人民的行動者時,卻對司法審判體系毫無索求。是否這種內部延續性的受到忽略,只是對民主制度時期司法尊嚴的確立的不得不然(或便宜行事)?

然而,對威權主義意識形態滲透司法的觀察,不能便宜行事地只是針對特定個案挑剔內裡的字句,那種延續至今的,法官作為司法機器前端行動者,僅遵循制度行事的預想,必須與轉型正義論題裡所謂第一線行動者的罪行追索問題置放在同一個層次上觀看。不只是在實質的罪行確認上,同時也是在社會對不同系統下具有類似地位的行動者有何不同觀看與論述方式,種種差異之間,取得轉型正義邏輯延伸的可能,在轉型後社會裡獲取更周延的正當性。

2007/08/08

[短札] 台灣大學共一家?

今天的大學招考數字又出來了,今年的錄取率又是高的很,於是媒體在今年又開始重視這個問題了。

大家到底在擔心什麼問題?「大學生素質降低」?「大學文憑價值縮水」?「大學競爭力流失」?

這裡的「大學」兩字,到底指向什麼想像?仍然讓大家擠破頭的台大,某所新近建立的科技大學,連招考都沒參加的社區大學,大學作為台灣高等教育的代名詞,填入上面的三個問句,都會得出各自不同的答案。

但是,啊,大學的反正什麼就是變得比以前不好了。

到底是誰在說,誰在聽,誰在看,誰在茶餘飯後彼此相對點頭?他們心中的大學究竟什麼模樣?

2007/08/05

和解的疆界

為什麼台灣看似達不到簡單的和解,而必須由政客一再提起當作永不兌現的選舉籌碼?

首先,我們必須得問,為什麼台灣內部的和解會是迫切的問題,或更根本地,為什麼會╱如何是個問題?和解,和解的不可能或尚未實現,又意味著什麼?這些問題不是沒有人問,也並非得不到答案。然而在諸多答案裡隱而不顯或只因為修辭效果而刻意不談的前提,正是最值得注意的部份。


我認為台灣是處於「一塊土地,兩個國家」的狀態。但這裡需要更多分辨:在認同上,我們至少有明晰的(獨立主權的)台灣認同者、明晰的(中華民族的)中國認同者、對台灣主權定位的現況與期許有意保有模糊空間的準認同者,以及並不願意完全接受任何主權認同的疑認同者等等。在這裡,我們彷彿開始談及和解問題的人群範疇,但實際上國家認同並不應該是和解的主題。和解無法脫離既已發生的罪行、過失、侵害或違犯,國家認同則只是一種不斷慾望內部整合與外部排斥的動力或態度。將和解扣上各種對立的認同內涵,既無法處理稍微分辨過的認同狀況,也阻礙對於認同與何種過犯有關的進一步理解與詮釋;在歷史上,這種認同的罪咎形態,有思想犯之類司法範疇的彰顯,是再明顯不過的隨制連結。依此連結發展出來的意識形態,其任意性已由此可知。或論和解只是追求一致與和諧,但在這個層次上的和解若與罪咎力和罪疚感混同,則容易涵括過多需要更細緻申論的過犯甚至罪惡等問題,這種混同將進一步索求認同群體之間惡劣相待的論述,企圖依認同完成群體的清晰分劃以及將特定認同妖魔化;這從根本上與認同多樣性的共處有著反向動力,徒然增加障蔽和解的緊張。

其次,在歷史、地理、語言、種族與社會生活上,中國與台灣保有持續而深刻的關連。特別是在所謂清代和國府初期兩個政權時期,甚至在民族與國家的史觀建構上都難以迴避跨越兩岸的主權效果,而後者以立憲方式建構的中華民國,其憲法與國家體制更延續至今。在這裡必須分辨的是,持續而深刻的關連並不等於一種全面性國族基礎建構的必要性。而這理應同時作用於台灣的各種國家想像之上。國族認同的歸屬,在和解的前提下,必須超然於這類史觀之上;唯有不受到針對這類史觀贊成或反對的意見所限,令史觀與國族認同彼此具備高度的相對獨立性,才能達成雙向的解放。而若繼續透過贊成或反對(或對各方而言弔詭地皆是禁錮╱反抗的史詩運動)的手段,一再肯認兩者間無法分割的糾結,只會造成原屬島內的和解問題不斷往歷史延伸,這本身並無不可,只不過延伸所向之處,盡是對國家或民族界限劃分的理性而言,幽暗隱誨無法比附的所在。受肯認的糾結與疆界模糊的問題彼此交纏,導致於僅是史觀型構甚至史料選取的行動也受到各種國族運動目標的高度污染,侵蝕當下國族認同型塑行為的根基。倘若和解必須以疆界之內的生命共同體為前提,則疆界的劃定必須超然於國族語言爭鬥的戰場範圍之上。彼此排擠的零和爭鬥或許終能達成一個目標,但那已不是一個以和解為基礎的目標。

暫且將中華民國主權所及的領土定為當下和解問題裡劃分內外的國界。回顧歷史上曾經發生過的許多罪行與違犯,其中有一部份由威權主義政權主導的罪行,被納入民主化時代「轉型正義」的和解議程。相對於上個世紀之交的日本政權,威權主義政體多少被認為是「國內」的早期政權,可能的理由包括不流血的政權轉型過程、國民黨的存留、憲法與政府體制不曾大幅修改,以及李登輝與陳水扁作為跨越轉型期的「本土政權」表徵延續性等等。當然這些都不是決定性的條件,但在這個和解議題裡,國民黨威權時期被視為最重要的,有時甚至是唯一產生罪行的時期,以及,民進黨接掌中華民國政府後,並不如日本是以國家角色處理戰禍等罪行的補償問題,而是要求在野(非國家機器)的國民黨負起道歉、賠償與公佈史料等等責任,固然一方面是在政治上自我證成的分立策略,另一方面則也確認了中華民國體制的延續性與威權政體罪行作為本國罪行的意義。在這個前提下,當認同和解的重要性時談論敵手為他國人,刻意將其排出自身認同的疆界之外(無論將他者從屬於「(主權╱妖魔的)中國」、「外國」、「異國」或「(未定案╱不存在的)台灣國」作為罪咎語言的基調),是站在反對建立和解基礎的立場上,要求唯有以和解為目標方能推動╱有必要推動的罪行認識。也只是緣木求魚。

為什麼在和解問題裡,疆界的分劃如此重要?若我們肯認:在台灣,和解是轉型正義的一部份、轉型正義是為了完成國家政權民主化轉型的必要過程,以及國家政權民主化並不消滅中華民國主權╱台灣歷史主體的歷史與地理延續性等三個前提;我們便無法否認:在每個關於和解的知識系統之中,都必須存在一個貫通首尾的和解疆界。必須在這個疆界之內產生的罪行與違犯,以及由這個疆界所代表的共同生活與共同命運的問題,才提起並導致和解的必要。

有趣的是,以清晰的統╱獨認同立場而言,若說中華民國主權是台灣國家認同的最大公約數,這並不是指正面的認同,反而更像是投射厭惡的交集。前者將改換此主權的範圍(或以最近流行的說法而言,以確保某種民主制度保存這個立憲國家的精神而國家象徵選擇成為次要問題);後者將改換此主權的憲法基礎與國家象徵。而對於準認同者與疑認同者而言,這個最大公約數或許較具有正面的意義,於是這種認可當下的態度便引致不同認同者的焦慮與攻擊,並長期身處認同不夠明晰的緊張之下,這兩個最有可能以正面態度面對和解的群體,不僅得不到和諧,甚且弔詭地在當下重要的和解議題裡,只因不屬於清晰認同的焦慮主體,而被亟欲撮合對立認同的和解焦慮所忽視。相對而言,由於和解的焦慮目光集中在清晰而固執的認同之上,所謂的和解早已被迫溢出疆界。不管是自身具備,或指控他者具有中國認同,都在強迫建基於近代可知歷史上的和解議題與「敵國中國」、「兩岸一體的中國」,甚至「日本宗主-殖民地」、「美國侍從政權」等主權想像緊密勾連。

為了質問這樣的和解焦慮,或甚至固執的認同主體本身,或許應該修改問題:當我們一再被迫在這類框架之下思考和解問題時,我們是否同時考慮與中國或日本或美國和解的問題?與他國的和解,如果是個更難的問題,我們又為什麼不斷強迫自我進行勾連?如果和解不是發生在當下這個缺乏共識的疆界之內,那麼在何種疆界之內能得到足以完成和解的,一種共同的罪行確認與史觀判斷?

這並不是在提議一種例如徹底抹消中國語彙的語言策略,更不是召喚一隻吞食歷史的巨獸。而是肯認一個更重要問題的存在,亦即,當我們提出和解的同時,即確認疆界的無法消弭,以及現狀下模糊所造成的障蔽。這是為什麼和解的問題總是一再激起原本無甚相關的各種語言征伐,為什麼和解被認為在國族爭辯中具有重要性,也是為什麼和解看似如此難以推動的重要癥結之一。由於在和解問題裡疆界問題的隱誨難解,每一次單純的判分幾乎都等於在特定國族意識裡歷史或地理知識的全面改寫。然而也正因為只有翻攪出疆界預想的問題,才能滿足在討論之前肯定和解的基礎,把疆界的問題引入,辨識在不同意見裡關於疆界問題的刻意忽略與自我矛盾,才有可能進一步確認和解議程的存在。若這個社會選擇和解議程先於徹底破除疆界的革命議程,上文所述的釐清策略便具有相當的意義。

(作者建議勿網摘)

2007/07/24

如何證明台北101仍然是世界第一高樓?












眾所周知,所謂「超越」台北101的高樓座落於杜拜。

因此,相對於杜拜的西亞第一高樓,台北101可稱為是東亞地區第一高樓。

仔細觀察東亞與西亞可以發現,東亞的人口總數遠遠高於西亞,而東亞地區,無論在人口總數、政教分離、民主化、進步意識乃至於婦女運動等等國家進步指標都遠遠超越西亞地區。更不用提在在東亞地區有工業進步國家日本、經濟崛起的大國如中國與印度,積極活躍的東協十國經濟體,還有既已接受民主化洗禮的台灣。

依照常理,我們當可推斷,說東亞的成就低於西亞,或西亞的政治經濟各方面成就超越台灣,基本上並不合理,簡直跡近於無稽之談。

因此,台北101仍然還是世界第一高樓,並未被杜拜的大樓超越,殆無疑義。根本是不可反駁的真理。

註:以下回應凡反對真理者,視情況由部落格經理人予以勸誡或刪除。

2007/07/15

代友徵婚

尋覓真心伴侶,無誠誤事。

女,24歲,體型纖瘦。

愛情究竟是什麼呢?如果要一起走向未來,我們能不能溝通彼此對生活的想像?
人生走到這個階段,總覺得必須有個新的開始,或踏上下一層階梯,不必再忍受原地打轉的無奈。

誠心徵求能了解我的男性,不懼冒險,包容力強,人格溫暖隨性為佳。對家庭有期盼,願意容忍我的任性脾氣,無論撒嬌或裝可愛,感情到時自然而然。

個性開放,無事不可談。願進一步交往者,請洽:ancorena@mail2000.com.tw

2007/07/11

[twitterazzi] 零時差全球廣播之新鮮現炒田野筆記

一切都是從這個twitter留言開始的...

ancorena
[老天有眼] 居然讓我聽見伴遊/酒店小姐與經理的面試對話...而且就在鄰桌...太經典了 about 18 hours ago from web


annpo @ancorena : 難怪你特愛泡咖啡店, 太讚的田野了 about 18 hours ago from web
swpave @ancorena 說!你就是那個經理吧!! about 18 hours ago from web
kovis @ancorena:來個重點摘錄吧! about 18 hours ago from web
cobainyeh @ancorena:有照片有真相(伸手) about 18 hours ago from web
kovis @ancorena:那來個skypecast吧! about 18 hours ago from web
kovis @ancorena:殘念 那先錄音吧(<--你就是不放棄就對了) about 18 hours ago from web hsnuhow @ancorena: 唉,早知道剛剛不跟你講正事了。怪不得你心神不寧啊,早說在忙就好了啊(茶) about 17 hours ago from web
kovis @ancorena:嘩 來個twitter重點整理吧! about 17 hours ago from web
hsnuhow @ancorena: 摘要!摘要!摘要!摘要!(鬧鬧鬧鬧) about 17 hours ago from web
swpave @ancorena 在這裡講[http://odeo.com/sendmeamess...],我幫你作成podcast about 17 hours ago from web
anarch1001 @ancorena 怎麼我看了一部連鎖信加上陪貓混戰一番後重新上線,卻錯過你的許多精彩話題???(眼中只有刺眼的【制服店】三字) ... about 16 hours ago from we
annpo @ancorena:你的熱血到哪裡去了?! 快拿出記田野筆記的精神!gogogo about 16 hours ago from web

ancorena [摘要1] 小姐們總是在伴遊與酒店之間流動。一場五千起跳,但差距很大,導致雙方都不願太早出價。這兩位小姐(EVA和小果)各自有人情壓力不能離開上一家店,小果的家裡常為了錢的事情鬧,讓她不得不出來做,但又不敢跟同學說 ... about 16 hours ago from web
ancorena [摘要2] 有些店會要小姐扣證件,特別是台北市以外的(如新店),還會有要小姐幫忙掃地清潔、要求定時上班的,兩邊都認識的店有華納、龍城、龍祥等等,經理會去電給朋友確認這些店名,據我所知都是大店。 ... about 16 hours ago from web

cobainyeh @ancorena :搬椅子,看摘要 XDD about 16 hours ago from web
annpo @ancorena :(遞上咖啡和煙) 您老慢寫, 小的明天一起打星星. 齁齁. 沸騰吧, 熱血瓦礫! 小的先來去睏, 養好精神看你 "講古" ... about 16 hours ago from web

ancorena [摘要3] 經理所屬的店似乎很有規模,任小姐選擇服務內容,和媽咪之間有分工,媽咪負責帶上台的各種須知,經理負責照顧生活:「你們告訴我的,我會一點一點記起來。若你們騙我,那我就記得一些假的事情」 ... about 16 hours ago from web
ancorena [摘要4] 本日銘句,經理:「女人是猜不透的,所以我不會去猜你們什麼,生活的事情都要你們跟我講,猜也猜不到嘛」 ... about 16 hours ago from web ancorena [摘要5] 有些店老資格的小姐比較多,便會把新來的小姐排出圈外。或在場就阻擋新來小姐與客人互動。經理的店開一桌六千起跳,小姐應該還是以賺小費為主。 ... about 16 hours ago from web
ancorena [摘要6] 現在回想起來,兩方對於各家店的記憶與重述,似乎隱藏著對於工作條件與報酬的正面交鋒。EVA談到報稅,小果很驚訝,經理說酒店的帳全都是做的。 ... about 16 hours ago from web
ancorena [摘要7] 雙方沒有談到例假和福利的問題。看來以前的資訊是正確的,只有真的很巨大的店(如金錢豹)才有正式的職工福利。說到這,好想念以前的台中,晚上在輕粥小菜店的顧客群素質之整齊啊... ... about 16 hours ago from web
ancorena [摘要8] 三人約在12點整離開。穿的比較辣的EVA(基本上超短裙從我桌邊挨擦過去的時候我還不得不躲開)還要上工。 ... about 16 hours ago from web
cobainyeh @ancorena:如果說星星可以集點的話,您今晚想必收穫不少阿XDD about 16 hours ago from web
nooorman @ancorena 是制服很整齊吧...orz。話說我有朋友想要致力研究台灣都市重劃區與聲色產業之關係...XD about 16 hours ago from web
kovis @ancorena:八顆星星! about 16 hours ago from web
annpo @ancorena: 重點是你有無去認識啊? 這樣才可以拜託幫忙引渡去做田調:P about 16 hours ago from web
ancorena @annpo 我們是酒店層級的反面啊。女生如紀慧文還能去當個窩包公主,咱們這種臭男人要進去可是千難萬難加傾家蕩產...話說其實我以前還有聽過一個大學男生說他進牛郎店的詳細故事XD ... about 16 hours ago from web
ancorena @annpo 現場狀況外表無事,其實內裡頗為緊繃。恕小的還真沒這個膽去介入... about 16 hours ago from web
nooorman @ancorena 快來一篇牛郎店的摘要呀... about 16 hours ago from web
ancorena @nooorman 說到那家牛郎店,其實是家騙員工刷卡入會員的護膚中心。關於內部狀況,與日本漫畫【夜王】中的羅密歐非常相似。但規模比較小 ... about 16 hours ago from web
cobainyeh @ancorena: 我想應該是8*n個星星吧(n=在此看摘要的人數)XDDD about 16 hours ago from web
anarch1001 @ancorena 我最忠實了……我不會去睡,也乖乖遞上咖啡與煙,另外加上電腦裡的賽車美女圖…… about 16 hours ago from web
cobainyeh @ancorena :今天您應該是"星星堆滿天"阿.... about 16 hours ago from web
ancorena @cobainyeh 星星我自己又看不到XD about 16 hours ago from web
book686 @ancorena: 麻煩去看一下現正上檔的港片"跟蹤", 任達華演的狗仔頭你絕對有資格! about 16 hours ago from web
ancorena @book686 連你都這麼說,我有空立刻去看! about 16 hours ago from web
book686 @ancorena: 那麼你在"跟蹤"時若遇到梁家輝這種狠腳色, 很容易穿幫露餡, 小心大量失血喔! about 15 hours ago from web
ancorena @book686 了解!一定小心 about 15 hours ago from web

ancorena [摘要10] 經理:無領帶,細直條紋襯衫,第一扣敞開,黑色西裝衣褲,黑亮皮鞋,白色有條紋襪子,手錶不顯眼,短髮前額向上梳用髮膠固定,襯托稍長的臉。講話從頭到尾語氣一致,低沈清晰有力。三人的香水味都不明顯,但顯然不便宜。女生的配件是名牌包,看來頗真。 ... about 16 hours ago from web
ancorena [摘要11] EVA提到一家據說小姐水準極高的店,似乎就是經理的店。經理笑了說她被騙。「要是真的每個小姐都像模特兒,那我現在還坐在這裡幹嘛」。不過經理還是說了一個抽象的「一看就會喜歡」的小姐類型,似乎是藉此鼓勵兩個女生正式面試時多打扮一些,說酒店會因此幫小姐價錢沽高一點 ... about 16 hours ago from web
ancorena [摘要12] 其實EVA跟小果已經相當正了。她們走後店員裝燈泡不小心打破了一個,還被老闆虧說是被漂亮美眉迷到。剛發現店員在看我的摘要,徘徊不肯離去... ... about 16 hours ago from web

anarch1001 @ancorena ……(拜) about 16 hours ago from web
hsnuhow @ancorena 瓦礫,如果依舊是南港的真鍋的話,我後悔剛剛沒拐彎過去找你..... about 16 hours ago from TwitterFox
ancorena @hsnuhow 就是! about 15 hours ago from web
Bobbytung @ancorena 這11篇摘要才能算得上「混世夜行圖」 about 16 hours ago from twitterrific
hsnuhow @ancorena 啊啊啊啊原來剛剛我離正妹那麼近!下次就直接叫我去了拉,不用裝正經了拉(哭) about 16 hours ago from TwitterFox
ancorena @hsnuhow 別降說,多虧有你的電話,小果才稍稍對我放下戒心。比較少瞄我,話多了些,肢體動作也和緩了點。 ... about 15 hours ago from web
cobainyeh @ancorena:是說我家離南港也很近說(我家在汐止硬要去XD) about 16 hours ago from web
ancorena @cobainyeh 那我經過汐止的時候會想念你的... about 15 hours ago from web

ancorena [摘要13] 在談對各店記憶時,兩個女生會有意無意提起某位好朋友的男友是某家店長,某位好朋友又在哪裡做過,經理會以那些店有什麼不好的陋習,我們如何不同的話題帶過,整個爾虞我詐。 ... about 15 hours ago from web
ancorena [摘要: 外傳] 各位有興趣的話,不限於酒店話題,其實可以考慮星期五或六晚上到敦南SOGO二館對面二樓的LAVAZZA老咖啡館,開到凌晨三點,東區男女諸多生活樣貌的多音共鳴盡在其中。當然想看帥哥辣妹也決不會少。 ... about 15 hours ago from web
ancorena [摘要14] 雙方始終沒有明講價碼或報酬,經理這邊顯然只是先談談彼此了解,之後要面對的人似乎是股東或媽咪。總之是CEO等級人物。 ... about 15 hours ago from web
ancorena [摘要15] 態度:雙方都非常冷靜,只有在空檔時兩個女生會低聲談笑,三人彼此沒有共享什麼笑料。兩個女生分別進洗手間時,經理會非常俐落地分別詢問兩人的背景跟財務狀況。兩個女生也會各自跟經理講悄悄話。 ... about 15 hours ago from web
ancorena [摘要16] 距離:我們兩桌都是四人位,桌間相距約50公分,平行,我與經理坐同一邊,EVA與小果做對面,小果離我較近,約一公尺。兩桌各自靠牆,之間是兩個女生的唯一出口。EVA經過桌間時總是背對我,挨擦過我這桌。桌緣內五公分的煙灰缸甚至被她短裙撞歪 ... about 15 hours ago from web
ancorena [摘要17] 眼光:小果瞄了我十幾次,EVA兩次,經理只是用眼角照顧我。我刻意在有新客人來時越過她們桌看門口,三人都不會因此回應,推測應是一直在注意我對她們談話有無反應,所以不會被我的動作意外刺激到。 ... about 15 hours ago from web

ancorena [心得] 好累XD 大家都睡著了嗎XD about 15 hours ago from web
kovis @ancorena:我的星星還在累積呢! about 15 hours ago from web
anarch1001 @ancorena 我很清醒地在想像現場氣氛XD about 15 hours ago from web
cobainyeh @ancorena:為表達最高敬意,沒說下課解散,我們不敢睡阿! about 15 hours ago from web
ancorena [大會報告] 我只是說說,各位若想休息請自便,現在很晚了啊XD about 15 hours ago from web
ancorena [摘要外傳2] 我故意不記下兩個女生的電話,大家不要恨我。 about 15 hours ago from web
cobainyeh @ancorena:我們不會恨你,只是這樣你就不能組織一支五人小組前去打倒邪惡的黑西裝教皇,然後拯救兩位雅典娜阿XDDD ... about 15 hours ago from web

ancorena [摘要18] 我突然想到,聊了2-3個小時,整場的對話韻律,其實是由經理一通一通打出去的電話來調節的。兩個女生都是在對話較冷時去上廁所,經理的探問又提起新的熱度。 ... about 15 hours ago from web
ancorena [摘要19] 姿勢:跟對話內容配合的姿勢不多,三人都沒有什麼手勢。說悄悄話時會用雜誌遮住臉,EVA姿勢極少,但曾做了一個我沒看清楚的,擠胸誘惑的身體姿態,經理輕笑說被閃到了一下喔。小果有時會作勢跨開兩腿把包包放在腿上,不解何意。三人在桌下似乎沒有交流。 ... about 15 hours ago from web
ancorena [摘要20] 年紀:EVA看來25左右,小果23左右,經理是個裝35的頂多30歲男,三人都沒有刻意裝年輕的打扮,是否是制服店?其實我只知道兩女呆過幾家制服店,應該沒做過伴遊。經理說,伴遊要有外語能力,在機場就要接機。應是指在本地地陪。(我聽一個朋友說她媽媽也是做類似的,但我想兩邊的性質不太一樣 ... about 15 hours ago from web
ancorena [謝幕] 狗宅回憶錄(Memoir of a Paparazzi)暫且至此,謝謝大家收看。再見~再見~再見~ about 15 hours ago from web
ancorena [碎念] 害我光是來這家店就快抽完一包煙... about 15 hours ago from web
ancorena [補遺] 空間:這三個人為什麼會來這裡?只有經理是開車的,小果還說要坐計程車走。但這家店離東區與她們的店都很遠。這裡有的只是夜裡空蕩蕩的辦公大樓跟平均五層左右的住宅區。莫非這家店的邊緣地位被視為具有特定話題相關的地利? ... about 14 hours ago from web

bias @ancorena twitter 摘要完應該會集結成一篇完整獨立的文章吧。應該會吧。應該要吧!!!!!! about 15 hours ago from web
ancorena @bias 正在考慮排版成全彩PDF中XD about 15 hours ago from web

(註:本篇文章由twitter格式組成,內容由當時對話任意選集排列,不照時序)

2007/07/02

司法的封閉,痛苦與仇恨的再生產

許多人認為人不可以扮演上帝,但是卻徹底相信國家必須擁有殺害生命的能力。我相信人就是上帝,但是卻完全反對國家具備制裁生死的理性權力。我們有了司法檢調這個壟斷暴力的自明體系,但我們並沒有產生對立,而只是站在司法之外,各自單向地慾望著這個龐大的語言系統能帶給我們一點對於社會正義的滿足。

「法外施恩」



所幸這個體系終究由人類組成。可惜這個體系總是由人類組成。由人類掌管的語言系統在理性的邏輯上總是有所缺陷,這些缺陷有時帶給我們撫慰,有時帶給我們恐慌。大眾司法教育向我們保證向司法輸誠便能在社會裡安全地生活;菁英司法教育卻一代又一代幫正義女神纏上遮眼的布條,向自身確認社會的正義來自於司法語言體系的內在邏輯完整。只是這裡沒有任何人的邏輯可以得到貫徹,任何應然的幻想,都只是表達我們心裡無法冷卻的痴戀情熱。對於社會正義的幻夢,若不是如此切實地關連到許多人的生命,或許言論市場上早已瀰漫了作家們悠然的情懷,告訴我們,要不是落到最底的痛苦,我們也得不到集體精神的成長。

然而每個司法判決關涉的從來就是真實存在的生命。我們無法確認一樁拒絕保險給付的官司是否決定一家人的生死,但我們當然知道一則死刑判決會不會影響原告與被告,以及圍繞在其周圍那麼多生命的軌跡。是誰讓我們覺得這幾個被告必然參與作案?是誰告訴我們幾個被告都有不在場證明?是誰採信?是誰判決?是誰心證?我們在與心證高度相關的案子裡,譬如性道德的審判中,清楚見到法官的心證範圍在多大程度上正是決定被告有罪與否的唯一有效因素;甚至法官為了自己認定的社會正義,更會急於拉攏只有微弱聯繫的現象引為證據加以判決。心證修辭的存在以及所掌控權力的巨大與任意性質,註定了司法審判範圍之內的社會正義必然只是各自小眾的正義,必然具備傳統道德的殘留,已具地位的專業組織成員必然外於社會變遷的脈動,我等所知的正義對司法而言太新,於是司法所傳達的社會正義訊息便只能太舊。

彷彿我們不必活在當下。彷彿司法才是社會多元性質唯一有效的縮影。一切都只因為司法壟斷了權力,於是我們只好單向地慾望權力,不停向司法呼喊不滿的絮語,等待它向外施恩的片刻。

於是司法成為遲滯膠著的介質,而我們向內不斷投入的慾望,最後折射出來的總只是正義缺席的痛苦,或冤屈不張的仇恨。我們總是期待司法能反射出強而有力的美好幻景,每本判決書都能把對現象的審判翻譯成讓人心悅誠服的正義語言。那當然不曾可能。在所有執行的層面上,司法既不是對話與和解的機制,也不是沿用價值構作權力反省的組織。一旦經由司法審判體系共同認定的意義,或共同重視的現象,就終會形成單義確定,貫串多級審判的結論。我們從來無法阻止。而這種弱勢的權力狀態,就算提出具有多少合理性的外部論述,也逃不過自為正義的嘲弄和假偽的反抗。

語言當然是全然操作的場域。缺乏權力的場域可以視為反抗的基礎,當然也可以成為權力的附庸。對立一旦產生,痛苦與仇恨便開始不斷生產、彼此強化。而自公共領域隱蔽的普遍習慣又從悲切的姿態獲取自我成就的力量,遂將審判與正義的關係無限延展成交相指責的戰場,不曾動搖任何權力的固結,當然也不會產生任何必須負責的權力體系。

畢竟,連正義女神都被綁上一層又一層的遮眼布,身處自明語言體系的從業者們,又何須聽見這些不斷生產出來的痛苦與仇恨呢?

2007/06/14

翡翠森林狗與羊

其實這個事件大可展現為非常精彩的多方對談,或至少是個契機。不過我並不期待。

很久以前我寫過這樣一篇文章,認定在人類世界裡,動物的類屬如何展現,而逾越這些範疇的界限總是為人類帶來奇特的刺激。

林口羊群遭到攻擊的事件,正踩踏在我們對於動物的認知界限上。



很可惜,最後竟是抓到一隻眼神哀傷的小白狗。這隻據說兩歲大的孱弱白狗在鐵籠裡瑟縮的樣子連電子媒體都不得不懷疑「元兇」的確實性(至於另一隻黑狗?),新聞上傳說著野狗們會大群集結,狂野不羈,四出傷害人畜。於是劉克襄寫了一篇不要汙名化野狗,反而指認林口「荒涼偏遠之區」裡家犬可能更容易參與撲殺的遊戲活動,更「傾向三五結黨」。

只是,如果這些指控都被賦予家犬,那麼,這篇文章究竟指涉我們對流浪狗刻意賦加了什麼汙名?我以為,汙名是種普遍性(至少對同為狗類)的指控。如果劉克襄也這麼覺得,很明顯他認為林口家犬與流浪狗已是不同的種類。關於野狗領域性和生態觀察的說法,似乎提示我們野狗屬於山林的動物屬性;最後,雖然他歸結問題為人類棄養心態不可取,但那些不棄養的人類,卻養成了他口中可能三五結黨參與(血腥?)遊戲的家犬,這算是在鼓勵我們不要製造流浪狗嗎?或只是在提示我們不可輕易地讓動物跨越動物╱寵物的分野?

或許這裡還是有個嚴重的汙名:惡犬,像是在這篇文章裡提及的。這篇文章輕易地跨過了動物與食物的分界,雖然暫未理會對於生物而言還算重大的生死界限,或許算是一種支持安樂死的政治態度。但我們至少可以找到一個明確的汙名:兇惡。作者質疑,人類如此大規模地屠殺生物,憑什麼說別的生物兇惡?

只是,兇惡是汙名嗎?如果認定兇惡不是汙名,是否屠殺生物的人與殺害羊群的未知物體都得以解脫?

更有趣的是,在譬如此處對於媒體的嘲弄下,這似乎變成一個純粹的媒體政治問題。人與狗(與虎)都深受其害,結果,羊究竟是誰殺的?

我並不意外這是狗群的傑作,畢竟生物因為發情或遭到侵犯或其他理由而攻擊其他生物甚至人類的故事不是沒有,我不知道為什麼狗的攻擊行為,尤其與覓食有關時,需要任何合理化的藉口。但我私心希望這是虎的作為,因為一隻保育類動物不會因為殺害大批圈養的食物受到太多苛責。而且也不會搗亂飼主們對於寵物的保護心態(譬如阿潑真的跳的很快,我實在不會排除流浪的米克斯跟著狗大哥撿拾羊肉殘跡甚至幫上一把的可能性)

只是,就像台灣所有豐富而充滿生命力的事件一樣,再怎麼紛亂的論述,也總會出現像縣令大人與九門提督同台演出的娛樂效果。這種娛樂效果溫暖地包圍我們,在大批食物的死亡之後,還能坐在電視前看一場(最好是全本周處除三害)的好戲,在灰暗的日常生活裡,還有什麼比這更能令人滿足呢?

2007/06/05

我失去讀理論的能力:與伽達馬



什麼是詮釋?
堂皇廳堂裡
只見到諸多細碎喧擾的停滯如無腦蟲渣
蠕動相遇互相啃食
絕對精緻的反思在
暗室繁多破損裡曝取
過度光亮
蒼蒼漂浮
我究竟花費多少生命一磚一瓦砌起這間暗室吮讀每面字紙上
衰老腐臭的血肉
多少困居的日子如今
拋荒?

以為年老的語言學者
不曾知曉自己微帶訕笑的安定裡
我放棄多少或許正足以挑動一萬顆心跳的阻絕
理解豈非柔軟的粉紅燥熱的慾望
在你垂吊的衰老之下是
一千個多疑的世代淌下黃黑淚水徘徊尋覓肉體擦擠溫暖閃逝瞬間
黑色光芒

曾安於陰影的軀體
何時開始竟無視
暗室潰壞哀號
或許總將落在頭上的光誤為
鬆垮屋架灰泥絲縷滴洩
屋外巨大的自己灌填過多而漲壞的生命捶打懇求哀哭刻意泣出
多少骯髒涕血
名為遺憾實為
猙獰的奪權的慾望的噴發的永無救贖的怒火
如何理解自己狂暴的生命?
向上望去
時間已經迫近。

2007/06/02

倫理之三:不說倫理的倫理

只圍繞著倫理這種飄忽的概念來談,當然解決不了什麼實際應用的焦慮。

.
以製作宣傳口號的立場出發,這裡呼求的倫理是:檢查那些在規條裡沒有說出來的,分析那些在規條之下被逐步取消的,反對那些維護體制並意圖宰制的。

例如,在這三個口號裡,什麼是規條、什麼是取消、什麼是體制、什麼是宰制;這些規條壓擠了哪些論述的空間;在譬如樂生抗議裡不同媒體間的衝突事件裡,這維護了誰,並提出誰的共謀關係。

很明顯,這裡仍然含帶著極多的詮釋可能性,甚至與我的立場顯著對立的詮釋可能。但倫理在規範的層次上原本就不應該帶有單義確認的野心,因為那只會將過於儉約的條文內容更推往意義限縮與刻意隱瞞的極端。或在消費社會裡,意味著倫理必須追求將自我型塑為廣告金句的趨力。「引起共鳴」的呼求與「解消困境」的規條並非毫無交集,而是不能混為一談。

「並非毫無交集,但不能混為一談」這種判斷似乎很難在台灣這樣慣於極化立場的討論環境裡見到。從這個意義上說,我不知道從哪裡還可以見到台灣所謂的公共論辯裡「理性」究竟何在。而我自己卻已經對理性本身有所質疑。若加上理性溝通的社會條件,那麼理性論辯所代表的進步意識、公共利益預設和純粹解答的必然性更讓人覺得不如取消一切弱勢異議的可能性還比較快。而當我們會彼此質疑「要是這個邏輯衍申到哪裡那後果豈不是...」的時候,其實已經在說著一種理性的阻礙,亦即,我們已經在質疑一種遍在最高價值的早已不存。

既然如此,其實我想取消的倒不是「客觀中立」本身,而是整個對話的理性價值都不曾存在。

既然對話的理性價值不存,我們針鋒相對的語言,其實就是在對自己的理念進行輸誠的活動而已。但講到這裡,我們又不能不想起,其實這整個不曾存在的概念正是建立在從未存在的理性預設上,所檢討的對象從來不是「現實」中發生的,每個人都不停出錯缺漏的發言,而是一個在幻想中已經到來的烏托邦,所謂不曾存在的說法,其實就是指出烏托邦原本就不存在的現象而已。這是顯著的套套邏輯,而這個套套邏輯的意義是,重複確認烏托邦就是無何有之鄉,並指出將烏托邦視為現實論述中既存基底的無稽與荒謬。我們的發言與交鋒,從來都不是建立在任何一種完美的概念框架之上。這些框架也只不過是由某些人的智性與語言能力所構作出來的想像條件,頂多用來分析我們與某個烏托邦的距離,或對某段對話各方對立或共享的預設加以詮釋。將這些完美概念當成語言或行動生發的倫理條件,只不過架構起一個爭奪詮釋權的擂台,等著各方好手來挑戰而已。至於擂台旁的參賽者,裝備高下或有差別、先天條件或有優劣,連評分員都早已選定心儀對象,但是擂台主仍然宣稱這是一場公平的比賽,這些荒謬都在前面說過了。

這些我們都看見了嗎?如果都見到了,那這一系列文章的確不如取消,或只需留在這個數位空間讓時間予以風化埋藏。在顯然將要不停繼續下去的荒謬論辯裡,這裡也只不過提起了其中微不足道,甚至將其抹消也不見得有人會注意(因為我們總是注意大是大非)的渺小現象。在這個時代,倫理問題可以說已經不具有任何強勢的性格,只會在語言裡不時地稍事透露,卻常常決定整段發言的調性。

這裡記錄並展示的,只是我自己的思考,既然不當成刻意向誰發言的文章,也就不必用太多語言效果加以修飾。

倫理之二:倫理拒絕了什麼?

我們不可能拒絕一切制定倫理的要求。道德規條儘管具有眾多荒謬的性質,但若意在補充更為荒謬的體制構架,也並非完全不具效力。另外,任何當下具有高度理性辯證脈絡的知識主張,在一定的時間流變之後,隨時都有可能轉而成為具備圖騰性格的宰制規條。

於是,在審視倫理性質的時候,並不需要去夢想一個完全不存在道德規條的社會。相對地,了解到社會裡的道德規條根基於許多不可違逆的人性或權力意志,也只能以這個根基之上長成的各種道德規條作為審視對象,觀看這些規條各自成就與拒斥的實效,與背後或許帶有的規範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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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找到最成文的新聞倫理,一為1955年馬星野撰寫的「中國記者信條」,一為1996年台灣記協執委會通過的「新聞倫理公約」。對於前者,文中的道德教條性質以及鬆散的語言結構應該很難視而不見,而對於後者,網路上也能很快地找到如李怡志從記者編採現實立場出發的尖刻嘲諷。在此之外,兩者之間的意向可稍作比較:排斥了「個人利益」高於「公共利益」的算計行為、期待「公正客觀」並「避免歧視」的書寫內容;前者要求「積極養成智性、探求內情並促成公益行動」、後者強調「積極避免政治與商業機構利益的影響脅迫」。括號內的字樣是我的歸納,因此應該可以看出兩則「信條」與「公約」之中視為自然可解而不須加以詮釋(或任憑詮釋)的內容。

相對地,談及某些引起社會注目的「媒體亂象」所提出或許更務實的看法之中,這裡提出了「尊重新聞專業與自主」與「尊重弱勢、理解弱勢」的工作倫理;這裡則提出「新聞倫理不是教條而是具備辯證思惟的道德推理」;而這裡則在意的是「具體情境的倫理課題」;最後是這裡提到素樸的「Don't be Evil」口號;然而在這裡卻提及在公約制定過程裡實際列舉記者須拒絕的項目時如何遭受反彈的經過,有趣的是,這篇文章對於倫理的討論卻同時強調了媒體作為「鼓吹者」與「現場研究者」的身分。在我排置出這條思考線索的最後,我們好像又拾回1955年記者信條裡失卻的目標。

繞了一圈回來之後,新聞倫理本身究竟還包含什麼?是「公正客觀呈現事實」還是「深入探究積極主張」?是「積極拒絕特定勢力收編」或「積極抵抗內在利益算計」?是「抗拒外在諸多誘惑」或「內省自身邪惡本質」?或者以上皆是,讓記者追尋完人的足跡,那麼我們如何面對或容忍在記者成為完人之前諸多不完美的藉口與無奈?

相對而言,看似以抵抗與破壞為唯一價值的社運也是講倫理的。何春蕤在因人獸交連結而被告發起訴的事件中發言認為「國家強權的收編與理性論辯的喪失」是社運倫理的嚴重問題;在這裡討論到樂生611遊行中主辦單位賦予「發言權」乃至「協助或破壞社運」的社運倫理問題;趙剛要求一種不得在批評中取消暴力抗爭的倫理;島嶼邊緣的立場則認定人民民主中的普遍平等意涵必須是基本的社運倫理。在我而言,這些主張多半已經在前文討論過。而針對主張與拒絕的題旨關照的則是:主張對等╱拒絕靠勢;明辨權力位差╱拒絕隱瞞壓迫;提倡策略促進成就╱拒絕損害運動基礎。

就倫理條件上,我們似乎看不到新聞媒體與社運團體會有什麼扞格,甚至看來彼此之間攜手並進的可能也相當大。然而審視當下的衝突,包括新聞界內、社運界內,媒體和社運之間,與社會和兩者間的那些,我們能見到的卻是,現實正好逃逸了一切倫理。倫理不只是一種創作,同時也是一種呼求。當結構與集體意識的力量大於倫理提倡者的約束力量,這種差別更為顯著。

到這裡為止,如果我們身處低下的權力位置,卻還是倡議一種符合體制需求的倫理,豈不是更加荒謬?

我們所提倡的倫理究竟拒絕了什麼?這顯然不是一個我們願意詳細審視的問題。這或許由於倫理主張本身帶有向權力輸誠的政治算計,或許由於倫理(尤其是個人(弱勢?)主張)裡道德規條作為一種阻礙的信仰性質或聲稱的快感。由於具備這種穩固的基礎,倫理的不可言說高於詳細討論的價值,仔細分辨與追問,也會因此被認為是具有侵犯性質的行為,乃至引起「我就是這樣覺得」而竟具有一定合法性的阻斷聲稱。另一方面,對於倫理的探索,也會引起倫理實用價值喪失的疑慮。例如在這裡,對於田野中倫理規條無能得見之處的探索,竟會引發論者對於研究者「無法無天」、「惡言相向」、乃至「無基本誠信作為其後盾」的奇特憂慮。

這樣的憂慮當然是為了維護體制而產生,基礎上顯著保有對特定體制得以建立與成就的依賴和信任,但不必因此判其為惡。事實上,要去衡量維護特定體制與拒絕特定行動的意向(例如維護一個田野研究者得以依賴的體制而批評一切對報導人背叛行為),不能脫離它所欲維護的體制以及拒絕的行為本身。更進一步,在某個衝突或倫理不滿的當下被提出的特定道德規條,同樣也不能脫離在那個當下被凸顯的、被認定的、被懷疑的、被各方聲明的一切所匯聚而成的特殊脈絡。而在意識到特定脈絡的同時,也必須意識到,當下提出的道德規條所拒絕的範圍會比想像中更為廣泛,由於倫理作為呼求行動素質的不可得見,今天在特定脈絡下辯駁中提出的規條,會自動在往後提升至集體的地位,因此除了脈絡之內的拒斥對象之外,特定規條儘管受到相對嚴謹的辯駁,卻會在往後提升的過程裡逐步擴大拒斥的範圍;而具有圖騰位階的規條,也常被引用來帶入與當下極其不同的脈絡以為比對,利用這種謊稱的普遍性來取消當下脈絡的對話內容。例如,今天在極小範圍之內討論「樂青丟雞蛋是否適當」這件事,不但會被過度引入與「一切暴力是否能夠受倫理容納」等無甚相關的比較脈絡,進一步的意圖是,在日後吸納「在運動中蛋洗行為視為暴力」的脈絡用以取消其他諸如「斥罵作為語言暴力」等等行為在倫理中的合法性,逐步透過時間和空間來加強運動倫理的箝制與禁絕的性質。

倫理之一:反省別人不如反省自己

承上文,因此我們可以來審視當下出現的各種倫理問題。

倫理、指導原則、公約、備忘錄,基本上都是一種以特定個體或集體的權力位置出發的創作。但權力位置決不只個體自身的問題,而從來都是關乎整體權力配置、政治角力和競逐姿態的諸多脈絡。

例如,當我們用「客觀公正」的倫理來審視新聞報導、記者行為或參與行動的時候,我們究竟在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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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相信在倫理這回事上,除了道德教條之外有什麼確實存在具有生產能力的論述。而道德教條的生產性在於任何人都可以對它加以詮釋,道德教條不可侵犯的崇高地位,更允許彼此矛盾的詮釋內容並存於旗下,以各種討論、教導、訓育、馴服,甚至以這些矛盾所引起的爭議本身,加強教條的合法性與約束力量。

這本身已經足以引起一連串嚴重的問題,在我們可以想像的傳統世界裡,努力遵循特定教條的人們與新銳成員不顧一切挑戰教條終至成功造就或黯然退出的故事不停地發生,其實都只是在教條的表面文字上不停打轉,實際上集體之內的圖騰仍然存在,最多在表面換上不同的雕刻花樣,而集體對於圖騰本身的敬拜與畏懼也仍源源不絕地供給相關菁英以統治與私下交換的合法能量。

在當下的世界,著眼於傳統世界的崩散失根,許多並非實際掌權的菁英也開始提出屬於自己的道德教條以為倫理。要求世界的進步或回歸。其中追求宰制與權力意志的意味之濃厚自不待言。而儘管未掌權菁英的態度總是冀求理性思考或論辯,其中卻有些沿用了意識形態政治霸權的習性:將所持權力不成比例的論述提升至與權力者類似的位階,以及將道德教條中最需要理性討論的辭彙與概念徹底排除在討論的議程之外。另外,他們仍然臆想一個崇拜圖騰的集體,而所有制定道德規條的行動,不過是在要求這個集體賦予其下一任圖騰雕刻師的地位。

這裡面帶著曖昧的權力關係。未掌權者自然不屬於權力高位,但其中卻有許多人透過倫理教條的制定對圖騰崇拜結構不停地鞏固與輸誠。對於其他同樣不掌權力也不願依循圖騰崇拜的人們而言,這些未掌權者固然不應與已掌權者一概而論,但卻因為他們對圖騰的維護而不可忍受。然而制定道德教條的未掌權者們卻一再強調自己權力低下的地位,這或許是當代社會對於物質決定論最有意義的反諷效果之一。我們總是問著,為什麼無權無利的人們彼此不會站在一起;但卻從不曾有效地見到,人類的權力意志,特別在所謂民主制度與體制內升遷管道灌輸所有人都可掌權的幻象之下,從來都不曾對權力與宰制斷念,就算必須透過對同等權力者的傾軋才能獲致成果,進入權力核心的邊緣,這種困苦並不影響許多人去認識權力的本質,反而成為渴求宰制地位的強大動力。

另一方面,或許,許多人確實這樣意識到了,但無能取得宰制地位的想法卻使他們恐懼被宰制,在這其中,更嚴重的是許多人進一步確認了自己與權力同等者無能挑戰宰制菁英的認知,於是對於權力高位者以及體制本身失去了挑戰的動力,將自己視為權力或體制必須取悅的被動主體,樂於生存其中,並不願碰觸任何早知如此的不悅情境。這種認知的大量擴散,便造成了異議可能性的大量取消。在社會達到這種認知徹底而完整擴散的那一天之前,眾多紛亂的異議倫理因此被提出來了。什麼是可以的,什麼是不可以的,當某些異議被逼迫至媒體前時,這些手段可以取悅我(也因此可以取悅幻想中的圖騰崇拜者的,我「們」),這些手段不能取悅我「們」。只需要一點點對真正權力高位者的忽視,任何異議的萌生和主張都被視為是新起的渴求宰制的權力,也因此引起巨大的焦慮。於是被動的體制消費者開始主動地攻擊一切異議,因為比起精緻而完整(甚至帶有集體授權圖騰幻象)的權力或體制,相較而言永遠新生的異議者當然無法取得相等的取悅體制(而有些人甚至要求異議者提供更高的取悅效果)。而且,就算採取同等的行動,異議者也不可能具備相對的體制合法性,簡單地說,我們已經承認自己失去對娛樂體制宣傳活動或企業機構裡資源浪費的批判力,卻樂於申訴支持樂生的異議者丟幾顆雞蛋的行為;我們對有申請的遊行活動容忍或不可反對(而甚至見不到其後警察的獨斷),卻難以容忍任何沒有經過體制篩選認同的集會。

所以我們還會懷疑,這些質疑從根本上就只是維護體制圖騰的行動嗎?有了要求取悅自己的被動消費者,配合制定倫理教條的渴求權力者,誰還堅持人民的戰術必然是抵抗規劃戰略的潔淨概念?

這裡不可避免地要談到理念,或精確點,理念的消費行為。消費二字在當下的社會似乎帶有一點負面意涵,消費者的概念範疇又帶有一點客體反諷的趣味,無論如何,那多少帶有與理念或價值的崇高性質互相對立的意味。於是當消費者被明確地定義為等著訊息來取悅的被動主體,而消費概念又普遍地瀰漫整個社會時,任何異議都被迫過度強化明確的理念與價值而消去利益基礎(作為不浪費邊緣生產力的「商品」),以凸顯自身的不同(而這常常也只會被翻譯成「市場區隔」),並自我期待能將異議信念擴散至社會(或者被認定為「廣告效果」)。由於無能建立一個自足的體制,異議者無疑是被迫將自身的血肉架構在既有的社會框架之上。這自然激動體制內的消費者用同樣的眼光來看待,而與體制扞格不入的異議,便因此在內被迫接受荒謬的內含框架,在外被迫以荒謬的眼光加以審視評判。

與其反省別人,不如反省自己:我究竟接受了哪些體制預設的框架?這些框架究竟如何協助了體制壓迫的完善?我是否是被動的消費者,只等待別人來不帶刺激地取悅?我是否視異議團體如同一張新出的唱片,只不過是供我隨時在架上挑選的商品之一?我所制定的道德規條,究竟是協助了異議者提出異議的根柢,或只是逼迫他們更進一步貼合體制框架,以完成一種體制本身就可以完善處理一切異議的妄想?

2007/05/31

什麼?倫理?

我當然不同意我們有什麼必須遵守的倫理。不只因為那從來都只是過度包裝的政治角力成果,也不只因為所謂倫理的限制鎖死了人類行動的創意(也因此,人類行動的創意從來都是在檯面下不停踰越。若不是加入角力修改規範並沾沾自喜,就是在貴族保養完美的獵場草皮上夜渡盜獵。談現實嗎?還有什麼比倫理得以完美實踐的烏托邦更脫離現實?);更重要的是,倫理規範的存在與人類遵循倫理的行為,從來都是以自我犧牲與讓渡權力為最高價值。

這些犧牲與讓渡出來的權力,並不是落入空無,它必然有所成就。那麼,所造就的究竟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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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回答這個問題一點都不困難。所有的政治經濟與社會理論都赤裸裸地告訴我們,這些犧牲與讓渡所能成就的,就是一個假裝自己能因此而順暢運作的社會╱宗教╱制度╱體制╱市場╱團體╱社區╱道德╱機構等等樣貌各異的集體秩序。

這些不同的秩序,彼此之間或有各種競合關係,但在各自之內,不同的規範框架之上,長成的血肉並沒有太大不同。這很自然,畢竟都是人類的集體,而且無論其中最高價值與追求目標是什麼(教義╱輿論╱公意識;性靈提升╱生活和諧╱通用貨幣),也都是由各種人類集體所創造、維護並改作,也都多半依循面對自有文化時所持的正╱反╱邊緣立場來啟發行動。

這裡談的是政治(多於而不等於日常政治),因此,在人類集群裡,文化本身對政治型構而言具有相當的影響力,卻常被視為可以避而不談的普遍後設系統。相對於可見秩序本身假定的透明性與公共性,因文化而起的政治鬥爭被視為是不可溝通的斷裂起始者,具有阻礙分析的效果,擋住了秩序之內╱之間不同個人以為自己曾與他人分享的透明與公共性質。就算提到文化,我們也常相當程度將它認定為制度可以依其調整的準獨立項目。秩序的框架可以調整,但文化的不透明性作為相對性的指稱,並沒有被深切地意識到,如同我們之中許多人至今還是堅定地擁護秩序的透明性質。

更進一步,許多時候秩序的透明性被引申成為集體或個人行動的通透能力,卻不願同時考量透明性從來不可能是絕對只能是相對的指稱修辭。我相信沒有任何一個理解實際科層體制運作的人會同意內部所有事務都是不帶人類意志地照章行事,而人類意志與行動又受到深重的文化影響。這些糾纏混攪似乎從來不影響我們認識到透明性修辭的虛弱,反而更堅定地要求並主張秩序理性和文化阻礙的分劃釐清。由於沒有理解的意願,因此無能提出有效的普遍認識,也因此促發許多不同的行動企圖去創作一套倫理,來補強理性秩序的不足,廓清各種灰色地帶。

倫理是一種創作。在比喻上或許可以看成補強骨架或牆面的措施,但由於社會脈絡的深廣,倫理的創作行動與向量更像是在多維的空間中展開。於是我們可以見到,那些刻意將深廣脈絡壓平成二維甚至單維空間(譬如常見的所謂「光譜」說)的論述,本身就帶有極為強烈的政治意圖,並依循這樣的意圖來化約現象,簡化╱單調化╱宰制特定倫理的創作過程。

這並不是一個可以避免的現象,或者說,不避免這樣的現象,就必然出現過於深廣乃至於無法使(具有各別政治意圖的)其他主體加以認同的倫理。倫理的創作絕不只是單純熱心的建言,而是每一步都深深刻著精緻或粗劣的政治考量╱現象化約╱認同引誘╱禁絕餘韻的諸多技術的痕跡。當然,創作這些倫理的個人或集體不一定能完全意識到創作過程中各部份論述生產所帶有或引起的線索。然而一旦倫理被置放到比個人更大的實用範圍上,便成為與秩序有近似位階的條件,並同時成為新的價值與目標。

所以我們可以看到在倫理的生成中,幾個轉折之處:發想、創作、置放、應用;相關脈絡的敘述如上文。

形成不嚴謹的類目之後,這些類目可以用來審視在四周萌生的倫理,其中的政治意圖,以及包含的權力意志。

例如,可以這樣提問:

這個倫理是誰決定的?在什麼範圍之內應用?憑什麼必須應用在某個集體?這個倫理是否命令誰讓渡了什麼權力?做出什麼犧牲?你用來衡量允許與不允許的基礎是什麼?你的基礎概念是否不可審視?倫理內容是否彼此呼應?你是否有化約什麼現象?化約了什麼現象?這樣能夠達成什麼政治目標?

2007/05/02

關於旅行

於是無數的人經過面前像是
塭裡逃不出地圖的魚

左眼盯著太平洋
右眼播映藍藍天色與

血紅的十字架流過雲端列隊行經乾涸自由

迴路

藤蔓攀上溼潤的眼
緩緩爬過黑暗旅途
明亮地沈睡

於是夜色掩住背包
守護旅者的
回憶
等待白日翻開掌心收起
逝去的星光

2007/04/30

關於練習曲

你看到主角與單車來到八斗子,聽著住在暖暖的諧星述說八斗文史工作者們朗朗上口的日升日落奇景,以及你以為不可能屬於他的鐵道家園故事。於是你認為明明長著九份面孔的所謂外地人們在小吃店裡開的玩笑並不過份。你與八斗子的人們不是傳述著各式各樣的靈異故事嗎,記得其中有一樁地點就在那棟在女孩蠟筆下美麗無塵的電廠遺跡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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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到台東與花蓮。你看到海,水泥廠,低度發展的鐵道,看到矗立沙灘上的發電廠房。你看到語言錯落的導演,你看到費力的解釋,太平洋的風將會托盛起忘記飛翔的鴿子,你看到、想起了那個咖啡招牌,在墾丁還是台東?導演把消波塊留給焚化爐前的吳念真,但你記得自己徘徊海岸公園的悲傷,想起自己蹦跳緩步過的每一段海岸線。那不是小車站旁鋪著漂流木的礫石灘面,而是消波塊與漁業廢物充斥的所在。你想起那段蝕去整個海水浴場的快速道路交流道,你知道腳踏車在東海岸與假外地人們口中的海博館共享同樣的意義,遂原諒導演對你所有記憶的忽略,竟用加拿大小留學生填補的荒謬。你想起小留學生段尾薄弱的咒罵與濃妝母親陳舊老調的不捨眼神,其實更喜歡自己不再敢逼視的【黑暗之光】,意外想起還未看過的【再見列寧】,你想起【兩個四月】,於是你知道自己努力地想要被感動,但還沒有,你讓影像繼續流過面前,意外地為自己的疑惑而羞愧。

你緊張地看著,甚至為了某些片段搖頭。寄居蟹爬過地圖,那尾魚塭裡的魚,男孩趴在岸邊讓魚入水,你苦笑不已。

你原本以為這部電影就要這樣恣意耗盡所有象徵,你想起所有的符號的政治的美學的,但是你不知道電影竟會如旅行一般逐步堆累充填一切。

你看到手風琴、魔術師、獨輪小丑、斷掉的吉他弦、四弦吉他手、擊著腰鼓的青年,最後落定在胡德夫的歌聲裡。你見到美麗的鉛筆、蠟筆、毛筆、熟悉的演員並沒有引發影像之外的鄉土情調,你反而聽見白鬍子提到肢體障礙與療養院,你突然以為那是你認識的療養院,想回去新莊尋找那幅字,雖然關於字樣內容的記憶已經模糊不堪。

你想要那個單人帳篷,你很高興終於有電影提到這首「莫生氣」,你對逼近置入行銷的議題處理手法感到不耐,你看到女工與白布條,戲院裡響起笑聲,你知道唯有突弟才能引起觀眾的注目,便必須壓抑怒氣,很快地又覺得自己愚蠢不堪。立陶宛的模特兒讓你想起一支戲院播過的觀光局廣告。你看到螢幕上無比多餘的自白字幕,心情複雜。

你為某些意外天才的日夢剪接感到愉快,你忘不了那個腥紅蒼麗的十字架,平浪橋上突兀的燈座幻化成斑駁廢墟,頌祭隊伍頭上流淌碎雲天光,還有公車上幾近妖豔的平移鏡頭,心裡知道這是今年看過最美的攝影。你嗟歎許多導演錯過的探索時機,不由得計算起上一部貼近心跳的電影已是距今多久之前。許多時候幾乎要流淚,但又受太多思緒干擾。螢幕上溫柔笑著的男孩當然讓你毫不羞赧想起曾旅行的自己,讓你幾乎也想要男孩的助聽器,那些沈默的旅途、熱鬧的旅途,無意識表情對白的旅途。你不敢想起自己當下的存在,更不敢想起那些從未完成的想要的,你覺得荒謬,無法安穩地順從影像力量。你慌張地幫自己找尋解釋,卻把自己引入更深的虛無。

你以為電影將如此結束,突然看見最後撩起的首日旅程,誠正商店三樓爺爺的呢喃裡,每句話的尾音都引出一位已逝去的老人,印象如鑿刀一筆一筆刻出老人的輪廓。你想起一個舞台,台上被綁縛的你熟悉無比的肉體如此閃耀而豔麗,但你卻在繩結一個一個在肢體上束緊穿梭構作出供玩賞褻看盆景般綻放不可能的光燦伸展之際淚流滿面幾次想蹲下吼哭撕扯一切看來如此令人恐慌的世界。表演終了時,繩師突然無預警脫下她的上衣,全裸的軀體轉向滿場觀眾引起一陣驚嘆。你記得那是某一次分手之後,你在一個人回家的路上撕心地哭嚎,彷彿見到自己孤身死去。

你預想著自己在片終後走出大門,抽煙時嗆哭。但是你知道這個預想本身便消解了這場不會發生的災難。你已經看到彰化爺爺跪下的劇照,知道自己受不了這個畫面。最後來臨時,當男孩看著爺爺跪下,抓住衣領,你便想流淚,但他拭淚時,卻又覺得情緒已經過度。你瞪視著媽祖遶境的蒙太奇,想起其他作的好上太多的影片,你覺得這裡的影像單薄,卻醒悟影像的厚度這個詞有多麼無知反諷。

男孩跌倒了,瀟灑且豔麗的男人幫忙修車,讓人以為會發生什麼,卻被迫拾起一段傷逝的記憶。你知道旅行本身即是傷逝,竟對這段記憶感到些許不悅。你不喜歡國小老師和男孩相對的笑容,私自決定把這個橋段刪除。你很想走出戲院,告訴全世界這部電影給你力量,滌淨並堅定你活下去的心志。但是你卻止不住遺憾...

你不想回家。於是你走過華麗商場入夜後拋荒的走道,下樓,取車,來到自己習慣的某個終點,打開電腦,開始絮絮地述說。

2007/04/26

團聚的早晨

與主事的師父們約定在早上七點,我們群集在台北第二殯儀館的一間小房前,彼此招呼,穿上現場發送的制式黑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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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房內放著滿簇的廉價鮮花,正中央擺放阿嬤的彩色照片,燦爛地笑著,皮膚經過影像處理顯得十分紅潤健康。式場旁的鐵皮建物高掛火葬場的鐵字招牌,底下英文寫著crematorium,我和妹說這對咖啡愛好者而言未免太過殘忍。

不遠的高處,焚化爐的煙氣從鐵管頂端汩汩滾流如清泉,擾動背景鬱綠山色。

我們依照現場師兄師姐的解釋與指引,依照順序排成幾種隊形,聽著法師念經,在前面師姐的呼聲中順服地跪下站起,兩位師父的念經聲透過擴音器顯得有些刺耳。其中一位的音律總是跟不上其他人,另一位在念了一陣之後,竟賭氣似地放下麥克風不再拿起。我們仍然紅著眼眶。媽拿著衛生紙不停拭淚,場面比起阿公的告別式小,師父們也沒有上次那樣催動肝腸的冗瑣念白,加上隔壁的另一場道教告別式與我們式場的聲音不斷融混干攪,大家都顯得有點分心。

前一天晚上,我們到機場接妹回家,早到一個多小時,三人在航廈徙逛閒聊。媽無意間提起某位阿姨是同母異父姊妹的往事,我問了,說我們家可是個複雜的大故事啊,改天我會什麼都告訴你的。我記得聽到這句話也不只一次,遂不再追問。路上,爸問我們覺不覺得佛祖聽得懂英文,我說人家本來就是印度人,可能對其他語言都要請個翻譯才行。原本以為是舊事重提,沒想到居然發揮了實際的影響力,式場裡法師又向阿嬤咧笑的照片提了一次五神通的意涵,然後用台語重新說喻一次。

阿嬤的照片笑著,而我們在師父的帶領下列隊見了阿嬤最後一面,我並沒有跟進。之後列隊送阿嬤進火葬場,外孫們也被要求不必隨行。我只能與其他其實佔後代多數的外孫表弟妹們站著,盯著焚化爐汩汩依舊的煙氣發呆。

不久他們回來了,我們便散在福利社四周等待焚化完畢。舅媽走來拍拍妹,說真好大家好久沒有這樣多人聚在一起了。我不熟悉的表哥表姊,首次來台灣的表姊夫,跟著大家跪下站起僅拒絕了拿香的美籍姨丈,來台念中文的表弟,打算拿綠卡的妹。表姊問她是否已經準備嫁給馬來西亞籍的男友,媽提到一百天內不結婚三年之內可不能結的傳統禁忌,我不知道我們家族是否遵守這些。

我們驅車迎靈至桃園的家族墓園,然後到衣蝶某家Buffet聚餐。我終於確定某位是我的表哥,放心地互開玩笑。藍眼睛的姨丈熱絡地和大家交談,我幫舅舅等他另點的臭豆腐做好。姨婆的臉色逐漸鬆緩不再哀傷。

我們離開桃園,回到阿嬤家,表姊一直想帶些傢具回香港。我們坐滿客廳,聊天,說到傳統規矩今天不能說再見,最後還是彼此揮手道別。


後記:原本想寫很多,試著完整敘述一整天的行程和感受,但是過了一天之後,寫的慾望竟隨著記憶迅速淡出消散,或許比起幾日來的遭遇已在心裡的議程中迅速退位,又或許,真的有什麼已經被解放被救贖了,也未可知。

2007/04/20

不願工作的象

瞎子走到田邊,一路摸索,覺得自己摸到象腿了。

瞎子說,象啊,你為什麼站著不動呢?難道農夫們都不需要幫忙嗎?今天天氣這麼好,正是耕種的好時光啊。

象沒有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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瞎子又說,我眼睛害病之前,也是和其他農夫一樣,每天下田工作哩。今天偶然遇見你,跟你打個招呼,請別見怪。

象沒有說什麼。

瞎子等了一會,沒有回應,他有點生氣了。說,象啊,你不願意下田幫忙,又不願意和我聊天,難道只因為我眼睛不好不能工作,你就看不起我,你以為只有工作的農夫才是人,你才願意搭理他嗎?是這樣嗎?你根本不知道,我在家編了許多草蓆和竹籃,帶到市集上照便宜的價錢賣給鄰居,人人都誇讚我的手藝好,籃子也耐用。以前我在田裡工作,人人也都誇讚我勤奮用心。為什麼只因為我不能和你們一起工作了,就這樣看不起我呢?


象還是沒有說話。

瞎子真的生氣了。他指責象說,明明你也是好日不下田的懶惰鬼,跟我這瞎子比較起來,你還比我更沒貢獻。我告訴你,不要以為我瞎了,心裡可是清楚地很!像今天這麼好的天氣,居然偷懶不去耕作!有你這種象存在,難怪這幾年的收成越來越差!你們這些畜生不懂羞愧,我也不跟你們一般見識!

象依然沈默。


瞎子說,我真的受不了你的高傲。你真的太過分了。從此以後,我不會再相信任何一隻象了。

瞎子走了,電火條嘆了口氣,帶著有點抱歉的眼神,看著附近田裡正在拖著巨大犁木辛勤工作的許多象們。一頭象走過,報以溫柔的微笑。

2007/04/17

品嚐方式與賞味期限

反抗社運,聽起來蠻好笑的,不過卻很有可能是當下唯一真實的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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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我們多麼虛無啊。講什麼公開審議,什麼抵抗國家機器,又找不到弊案,又找不到工程替代方案,還畫個捷運延伸到桃園的空中樓閣,又不敢搞革命,只敢欺負可憐的聽命行事的警察,人家也是有家人要養,說到這個,新莊人真的才是樂生爭議裡最弱勢的一群人吧。好不容易盼到捷運,卻被一群虛無份子擋到現在。對了還有,台灣明明就是民主國家,一切行政都有法律都有程序,怎麼可以說反就反,造亂還說自己有理,這好像在不遠的地方,歷史上有一群人也是這樣後,要不要參考一下【霸王別姬】啊「(笑)」

運動這麼虛無,反抗社運當然無比踏實。

說到底,人權跟捷運的冷氣哪個才能直接吹到你身上?一輩子沒有去過的樂生院跟每天要通勤要努力向上爬遲到還得扣薪水的公司哪個離你的生命更近?地方派系的土石利益和家裡那口子的出國計畫哪個才會影響你的帳戶?一群拒不搬遷的老人和每天上電視的政客哪個與你更親近?批判姿態和蹲點瑣務哪個更能激動知識分子的心靈?

人家專業社運工作者不是都私下表態了嗎?仔細考慮投入資源和獲取成效之後,樂生根本就是不值得投入的議題。幹嘛搞那種虛無的社運?

對樂生保存表態,到底對你有什麼好處?不做很難嗎?這麼多議題你管的完嗎?誰能回答這些問題?

我可以。但是回答這種問題,不過是墮入更大的虛無。

社會一直執拗地拒絕各種論述,視為虛無,卻也不願意相信自己所信仰的事物只不過具有同樣的虛無性質。我們從來不曾獲得謙卑的能力,一有權力想到的就只有宰制;一旦趨於劣勢,不管那劣勢所佔據的空間多麼狹小,滿心想到的也只有被宰制的恐懼,偏偏又從不承認更大宰制的存在,或把高低層次截然不同的事物隨意地併攏在一起,賦予可笑的同質性,恍然不覺那可能完全是自己零亂破損的創作物。

批評並不容易,要找到論點核心,予以反詰,找到隱藏在看似邏輯的語句之中的裂痕,小心處理批評論述的發言位置與自我建構。真正容易的,是那些誓死保護既已自然化的意識形態連結,卻嘲弄別人的連結虛無不自然的自我矛盾者。批評是普遍性的姿態,詮釋是自我擴張的契機。

然而,那些半吊子的,視野狹隘的批評論述,某種程度上也才是這個社會的真實。社會運動原本就不能只是針對單純現象的行動集結,任何社會運動,無論是自許揭露偽意識,志在翻攪自然化意識形態,或追求各種壓迫現象的抹消,原本就是在抵抗和取消這個社會某部份的「真實」。把「真實」視為不可變更的「自然」,或更誇張地,藉此指責社會運動是違反「自然」的異常,是從根本上反對一切社會運動的基礎,妄想有一天所謂的「制度」和「專業」能解決一切,唯一的答案可以透過協商而達成順利無抵抗的結局。都已經是批評者了,知道自己正在批評,自己批評的對象正是由於體制無法解決的問題所引發,自己與批評對象的裂痕不是什麼協商可以解決,又怎能不察覺這種假想頂多指出批評的方向,卻根本無法徹底實現?

批判的立場距離可以有多遠?批判的社會影響效果能有多大?從來這個社會就不曾有過透徹的批判內涵,或完整的批判的擴散。有的只是精巧語言操作的核心,簡化版本的批判要點散播,和落實成單純規範條目的制度性成果。所有更多的,最後都落入小群體間的私密溝通裡。那些抓著簡化版本批評的論述,那些掌握真實的抵抗者,從來也都只是參與了維護社會真實的工作。這個對立在批評說出口的同時就已經建立,從來也沒有破滅的機會。

這些批評,與社會運動本身的共生關係如此緊密,當運動歸於寂靜,就彷彿過了賞味期限,無人聞問,批評也相應死滅。

2007/04/14

逝去的早晨

早上電話響起,我還在睡夢中。接著手機又響起,接聽,傳來爸絮絮的抱怨,在哪裡,在家裡嗎?電話響了很多聲就一定要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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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說,阿嬤最近一直住院嘛,今天早上,過去了,你看十分鐘之後下樓來我們去接你還是,到地下室等我們,喔我再通知你好了。掛了電話。

我本來還在皺著眉頭思考今天該躲到哪去念點書才好。

過了一會,媽來電,爸有跟你說了嗎?今天有事嗎?等下到醫院去,爸等下回來。那我過去接你。

電話掛了,還沒有提到我該下樓或怎樣。我坐下來等待。貓見我醒來,叫著,我一時閃神,保鮮罐裡所有的貓食都滑進碗裡。

又過一會,電鈴響起,我和媽到地下室,吃早餐了嗎?她幾次強調今天沒事吧,去一下就好了,不必太久,我岔開話題。

爸從電廠回來,坐上車。開車出門,在路上買了我的早餐,他們問今天有事嗎,醫院那邊應該不會花太多時間,我岔開話題。

媽說同意書昨天就簽了,不需要急救,也不必刻意吊著一口氣送回家了。爸坐在我的右邊,絮絮說著別靠那機車太近,這裡不要鑽了,該走右線,超車時他總是緊張地瞥著後視鏡。

送回家做什麼呢?那個冷清的四樓公寓,阿公的遺物堆滿房間,大理石的地板許久未打蠟,嶄新的沙發上放著阿嬤的水袋坐墊和薄被,白天總是不開燈而暗沈。佛桌旁圓形餐桌也已不常開動。該怎麼帶著一個老人攀上狹窄的樓梯,置放在家裡,身旁圍繞阿公的魂魄,讓阿公死前無神的眼睛盯著,該怎麼想像那裡面還有一點溫柔?

我們到了醫院地下室停好車逕上八樓,電梯門打開,照面便是一位老人,坐在輪椅上,毛線帽下竟是張恍似阿嬤生前神完氣足的面容,我愣了一下,爸媽並沒注意,走上走廊,迎面碰見阿姨和姨婆經過,姨婆也有神似阿嬤的臉,緊緊皺眉掩口,阿姨攙扶,蹣跚地走過我們身邊。

在走廊底,我們四處找了一下才找到病房。媽敲門,開門,兩個舅舅都在,兩位師父正跟著念佛機裡的音律助念。

病床上掩著一面寫滿圖文的黃色布幔,我看不見阿嬤,布幔幾乎貼在床上,我知道阿嬤的最後日子裡變得極為消瘦,但我不知道該怎麼想像這塊布下居然停置著一具人的軀體。幾乎只有枕上的突起證明她的存在。

一位師父向我招手,要我走近到看護床上坐下,就像唱歌一樣把心裡的願望唱出來,她說。

我走近,卻像是闖進一塊凝滯的空間。金黃色的布像是靜靜散發著某種攝人心魄的力量壓鎮心裡的混亂。坐下之後,喉頭緊噎,一聲也發不出來,只能不停搓扭雙手。

小舅和舅媽也在我身後坐下,助念。房裡充滿木製薰香的味道,四周迴盪吟唱聲。我知道這也是為了生者而唱,我知道自己若是跟著吟唱心理便能安定。但仍然發不出任何聲音,喉頭哽的更緊。

我與這邊的家人一向保持既無緊張也不親暱的關係。雖然是阿嬤的長外孫,仍然甚少交談。她會從兒女那裡側面詢知我的消息,以往知道我喜歡吃的菜,會在聚餐時煮上一大盤。媽說這是阿嬤特地為你煮的喔,也只能傻傻地笑。阿嬤對我異常的生涯從未多說多問過什麼。臥病在床時能認出我來,媽和阿姨們還會偽稱我要結婚了之類的話題來把她逗樂。

我距離床不到一尺,黃色布幔上的符號與圖形清晰可見,車邊有一段稍微脫了線,窗外陽光照進,逐漸可以辨認布幔之下只剩一把骨頭的軀體所在。瘦弱地彷彿一旦捧起就會紛紛散落。媽說昨天大舅還能跟阿嬤說笑幾句,之前也一直要媽記住錢財物品的處理事宜。我想起爺爺死去之前,據說口齒突然變得清晰,開始向床邊的人們交代後事。勞碌一生的靈魂,到最後還掛心家事。我突然覺得羞愧,還有什麼是這些貪逸子孫所能撫慰的呢?

一位法師進門,眾人都移動起來。我也站起身,爸看到,招我和媽出去。媽說差不多了你沒必要留在這裡,爸說讓他自己決定要不要留吧。媽說可以了你不必一直留著。不然等法師說完你再走吧。

法師從台中來,我才知道阿嬤拜了一輩子的觀音,卻從不是佛教徒,法師來主持她的皈依。

我們在床邊站成一圈,聽著法師用極其白話的語言向阿嬤解釋皈依的意義。法師要子女把阿嬤頭上的黃布翻開。老人的面容出現,極瘦癟的面孔連嘴唇都無法閉合,露出兩排牙齒,臉上辨識不出表情。我們隨著法師頌念皈依儀式的詞句,結束時,爸卻從我身後轉出,說插一下嘴,能不能請法師用台語念一遍,媽是講台語的,我怕我們叫她名字她聽不懂啊。

還未說完爸就在我身旁嗚咽起來。我只能拍著他的肩背讓他說完,媽開始掉淚,淚水從我的眼裡滑落。法師圓轉地向爸解釋往生者有五神通,語言已經不是隔閡。爸好不容易地結束,輕輕撥開我,又轉到我身後。法師向他解釋完之後,還是用台語從頭至尾再向阿嬤說喻一遍。

自從爺爺過世之後,爸一直有種莫名的後悔,覺得自己沒有盡孝,老一輩的阿嬤和奶奶都沒能好好照顧。妹回國那幾天曾和爸媽回花蓮探望,說有一次爸在車上向她說這些日子的情況,說到一半,突然嗆哭不能自已。然而我知道爸媽總是有空就從基隆回花蓮探望,媽一週也會幾次回台北看阿嬤,兄弟姊妹在經濟上供養豐裕。或許他只是執拗地不願看到父母日益老萎衰敗的身軀,對他而言,一切都能解決,都還有改善餘地。或許他混亂了自己的念望與流逝時光壓迫著老人們的重量,總是以為一定可以靠努力換回些什麼吧。

儀式結束,幾位師父又打開念佛機,回到重複的音調裡。爸從廁所裡洗拭出來,紅著臉向法師道歉,法師感謝他的提醒。安慰他。

黃布蓋上,眾人跟著師父們的吟唱,彷彿回歸平靜。媽走過來遞給我一疊衛生紙,拿了我的書包說,好了你先走吧。

我點點頭,跟爸示意要離開了。爸跟出來,絮絮地說著記得要喝水,咳嗽不要輕忽了,沒帶外衣路上買一件吧,回家時候再打電話給你。我答應了,轉身離去時,他伸手,拍拍我的背,就像我對他那樣。

2007/04/10

[樂生] 不能否認,就請你做到。

4/15 13:00 護樂生大遊行

在這麼多工程、體制、公共行政的討論之中,我在某個地方的回應裡說,這個政府並沒有「保存樂生」的主管機關。我們只有負責建設的縣市政府、負責編列院民照護預算的衛生署、負責配合地方審查文化資產的文建會、負責密室協商交換利益的立法院、負責表揚抗癩鬥士的總統府、負責追求政績的行政院,以及負責捷運施工的捷運局而已。在這些主管機關的共同參與之下,樂生院才面臨拆除的命運。

到現在我依然這麼覺得。

在這些部門的協作之下,因為樂生保存不是任何部門的責任、正如樂生不是文化資產沒有任何部門需要負責、樂生院民沒有獲得應得的照顧,政府毫無歉疚,對於補償歷史錯誤以及基本人權毫無意識也不是任何部門的缺失。相反地,樂生的拆除,卻只是這些部門不必作為的情勢下,根本不存在於公部門思考之中的,一種建設的副作用而已。就算樂生院方在捷運路線規劃之初曾經提出過微弱的保留聲請,仍然從未撼動建設理性封閉排外的性格。事實上,與一般想像可能正好相反,不是這些部門的能力過度擴張禍及樂生,而是各部門都一致積極地不作為,使得樂生院變成只是一座擋在工地上巨大的廢土山丘,其上的住民被視為隨時可以低價收買的待遷人口。

//被隱藏的片段

行政理性或許從未否認過樂生院做為文化資產的價值,也從未否認過院民的居住與安養人權。我們視之為刻意忽略的現象,其實是在各部門的循序作為之間原本就不需要被認可的各種「多餘」考量。行政理性只知尋求唯一的結果,為了不必多花心力尋求另外的方案,當然可以理直氣壯地將操作手冊上不曾存在的人權價值排到議程的尾端;為了不讓文化資產影響政績落成前諸事順利,當然不必積極認定文化資產的價值,也不必多費心力介入特定文化資產的保存。

儘管他們從未否認。

事實上,不只是這些看似理性依法行事的政府部門。許多人可能因為不夠了解整個議題,或不願認同幾年來長期抗爭的某些現象、某些參與者等等原因而裹足不前。然而含淚疏離的結果,卻是連理念都不得不放棄的無奈。無論為了什麼原因,將樂生院這個重要的議題從自己的理念行程上硬生生地排除,難道不是放任我們自己與一向的堅持理念更進一步地異化嗎?難道我們已經忘記,自己的進一步異化,正是將自己進一步推往體制核心的開端?

儘管我們從未否認?

今天,我們面對的現實是,樂生聚落所代表的人權理念以及文化資產意義都尚未在台灣落實。政客們可以選擇性支持特定議題宣揚自己的人權光環,放過其他毫不理會;行政理性可以毫無困難地用工程便利的藉口壓制一切;社團之間對人權與各種基本價值爭鬥不休。儘管對於這個理念,我們極少否認,然而眾多行動者的遲疑,卻有可能就此決定一個社會,讓其中任何理念的實現都永遠只能遙遙無期。今天,樂生院遭到拆遷威脅,或許真是一種全民共業。

但是正因為如此,我們更須堅持。

我們或許不曾否認,但我們也常常不夠堅持。

多少關乎理念的事件,多少啟人疑慮的現象,我們的關心當然無法面面俱到。到今天為止,我們錯過了多少?多少正在此地發生的事件,需要一個有力的聲音,需要眾多堅定的腳步,需要一次具有能量的鼓舞?在這個時刻,更需要人民一起走出來,告訴政府,告訴世界:我們支持樂生院的保存,我們支持人權,支持記憶的保存,也支持文化永續發展的未來。若不能否認,就請你做到。

在這個時刻,不僅是對樂生院民、對樂生院區、對人權與文化理念的支持。或許,我們也應該帶著對自己的承諾一起現身,為這個延宕多年的事件,也為確保這個島嶼與住民們往後更美好的時日,發出最堅定的聲音。

四月十五日,讓我們帶著把事件了結的決心走上街頭,讓我們對自己的未來許下承諾。

四月十五日,那怕樂生終要面臨傾滅的關頭,我們還是要站出來告訴所有人,我們不能否認,我們堅持理念。

維護樂生,是我們肯定這個世界的起點。

2007/04/05

怎麼辦?



//被隱藏的片段


有人走近,說我們移到貞德舍吧,囁嚅地,因為好像阿姨們因為昨天的遊行而難過,所以要不要...

我當然點頭,隨著走過去。但去了怎麼呢?該做什麼?說些什麼?我又是誰?

我曾經和一位同學長久地抱怨過自己對所謂田野研究的無能。基本上,我對他人的創傷毫無平撫的能力,在心理上難以面對,常常只在自己心裡留下濃重的陰影,以及對於日常世界中面對真實處境時知識無力的焦慮,此外無他。

對於新莊人,或地方政客精準地予以操作的感受性而言,知識具有不同的位階,但基本的懷疑態度卻是一致的。他們願意接受專業技術官僚的黑箱作業,但對於知識份子亟欲提供的反省態度卻抱持重大的懷疑。

如果要我說什麼是後現代情狀,我會說,是整個世界對積壓而來的知識迅速地厭倦,具有犀利選擇性的,絕大規模地毀棄。

阿姨剛哭過,漲紅的臉上彷彿看得見淚水蒸騰迴繞。她說她總是在廚房幫大家做菜,不願站在最前面,但今天實在不能再忍,新莊政客居然在報紙上那樣寫,新莊人什麼時候照顧過她們?她說,你們這些文章寫的好的人,就把我的故事傳出去。寫給他們看。我感到有點驚惶,彷彿一腳踏進曾差點溺死其中的沼澤。

我們在大屯舍裡,開會的成員我全不認識。IDEA來台專員只會說英語,溝通困窘而漫長。

在藝術節的市集上,我碰到大學社團的接棒者。她穿著不大合身的反光衣,在巡守隊帳篷邊走來走去。這個凡事靦腆遲疑的女生接下好幾個學長姐也做不起來的社團,維持至今,我一直不敢細問中間究竟磨掉她多少時間,我們放手不管究竟造成多麼巨大的空缺。我聽說她並不像我想像的那樣,她找到自己走入社團的方向,選了與她學長姐相似的研究所,過著比我們更紮實的學運青年的生活。我看著她還是靦腆遲疑,我仍舊無法和她搭上幾句話,這點卻和以前一模一樣。

我想著那些失敗的日子,對我而言,社會運動沒有一個是成功的。我們總是落失太多,我們總是呼喚人們不可遺缺的價值,然而私底下卻互相疑慮彼此敲掉對方最鮮麗的創造。那些更加失敗的例子裡,就連最初多方削減精心熔鑄的聲明訴求也被一筆勾消。我們總是太多餘,總是太多錯誤,總是太多冒犯。這本來就不是一個願意讓運動存在的社會。

我想著那些大家都是頭一次搞社運的團體,那些最初純的熱情發想,不忍潑冷水,又不知如何警示明擺在眼前的危險。每個人都問,不然該怎麼辦?這樣也不行,那樣也不行,那我們到底該怎麼辦?

怎麼辦?怎麼辦?看過那麼多自己的失敗、別人的失敗、那麼多希望破滅,猜忌與分裂。這不同於遠在地球另一端的反戰運動,而是腳下曾踩過的土地就要被一車一車載去賣了,整片的屋舍與住民被當成鈔票上的污漬輕易彈走,你所尊敬喜愛的人被政府從集中營趕進監獄,你所不能忍受最後一棄遠走的失敗與挫折,也有人一扛就是好幾年的青春歲月。你心甘情願讓這些人的血淚綁住你的自由。你發現未來的路早已選定,你無處可去,你不能再放棄。

微醺的藝術節裡,兩個老師坐在復健病房前臺上閒聊。他們說著該怎麼維護樂生的未來,該找哪些人,該有哪些主題。他們說也該想想這樣的問題了。而我想起的卻是另一個下午,在本地藝術家經營的懷舊茶館裡,社區工作的老師、藝術家、形象商圈理事長、文史工作者坐了一桌。每個人都點了啤酒,還笑著問年紀最小的我能不能喝酒。一瓶啤酒自然於我無益也無害,但同樣喝了一瓶的大人們卻個個臉紅耳赤,爭著說那個基隆廟口的翻修加頂規劃有什麼前景該做什麼又能怎樣造福商家這裡那裡該多加點什麼。

兩個月後,這個案子並沒有付諸實現。藝術家的店開了另一層樓,基隆廟口夜市的生活也並沒有什麼改變。我們甚至不知道這樣的不變究竟是好是壞。

那樂生呢?樂生該怎麼辦?

我永遠是失敗者,可以說一輩子枉然的故事,但我仍然絕不希望看到自己某天,連感受失敗的能力都必須拋棄。

怎麼辦?4月15日,為了樂生保留,為了漢生人權,他們要上街,我們要上街。樂生歷史生命體被指定摧毀的日期就在眼前,不管是哭泣是吶喊,和人們一起堅定地踏出這一步,永遠記得自己今天的這一步,是為自己創造一個更可期待的未來。

2007/03/30

剛彈‧向晚的寓言



照例,我一開始工作就滿身大汗,流汗不代表疲倦,頂多代表我正在進行勞動。

近十個人從貨車上卸下三尺高的鐵網結構。我把頭向右偏,企圖用雙肩撐住剛彈上半身的重量,附近的人們很快就把重量接了過去。

我環顧周遭運動的眾多身體,有些我看過,有些在這幾次來樂生時逐漸熟識,有些只有遙遠的印象。彼此的連結或濃或淡,我無法辨別。

臨時連絡的搬家工人對這結構相當投入。仔細分辨木架施力的重點,出動工具幫忙把脫落的環節一一補上。

我們做了什麼?

//被隱藏的片段
剛彈架好了,路過的代步車紛紛停駐觀看,原本在巡守隊前的交誼中心往中山堂移動,院民們群聚在一旁品頭論足。阿伯問,這是什麼?我們說這是很紅的日本卡通主角。他又問,那這個是代表什麼意義?我們有點遲疑,阿伯又問了兩三次,是正義還是善良還是?我們才說是代表正義。阿伯滿意地點點頭。

於是,正義的象徵正式進駐樂生院。
我們做了什麼?

三月三十一日的新莊遊行動員近在眼前,不待掏空砂石,砍倒老樹,各種政治言論早已刨開了樂生的根,讓樂生變成一個飄移流離的符號。各種冷淡的不懷好意的憐憫的激動的或熱情卻挫傷的,在這片山坡上堆聚沈重的陰霾。無論年齡身分,我在樂生已經很少見到單純愉悅的面孔。

其實,新莊又何嘗不是一個陰鬱的城市?從台北驅車到樂生,一路盡是灰敗的粗礪水泥,路橋或房舍都像受到長期的侵蝕,血汗流下,在建築的基底凝固彷彿百年石根。

我們建立一個象徵。那是正義,還是又在這個浮游之地加上了更多重量?

我們站在一場還未發生的災難頂端,許多人以為它已經發生,許多人祈求它的發生。雖然土地還在,房舍佇立,樹飄落綠葉,貓狗巡走;顫抖的聲音或軀體卻不是衰老院民們所專有。工程圍籬夾著上山的每一條路,宣告剝奪的距離。在一切理所當然的巨靈之前,我們呼喚遲來的疑惑。山麓之民對心裡的傷口指證歷歷,彷彿連久候數十年的療癒都是一種汙名。

我們做了什麼?未來的災難是否已經發生?是否這一切只不過一陣幻痛?

雖然已經來待過幾次,有些人已經忘卻我的身分。天色已晚,延長線從中山堂拉了出來,燈亮起,眾人紛紛拍手,四處迴盪讚嘆之聲。




2007/03/22

自由時報投稿始末注:一個宅男的立場

三月十九日,自由廣場上出現了一篇文章,作者燕勒卿把康樂里拆遷問題連上樂生,不是為了弱勢人權問題,而是為了媒體炒作與政治權位問題。然後是三個巧合:1. 「近來」抗議全部圍繞蘇貞昌;2. 部落格「名人」瓦礫「同時」發起...串連活動;3. 陳學聖...引用夏鑄九在反推土機運動中說的「扭曲」言論。燕勒卿認為馬英九明明需要負責,但卻「未見抗議者對馬英九有同等級的抗議分貝與動作」。

一般而言,「巧合」似乎是指某些看似理性上無法相關的事件「引發」一般理性無法預期,但內在產生自明邏輯的情況。固然這個解釋裡的因果關係並不清楚,但我還沒見過可以這麼大剌剌地用一般理性刻意串連事件以為「巧合」的說法。至少我們會說"Coincident? I think not!",然後解釋我們的邏輯。

但是燕先生似乎認為自己並不需要這麼做,而只留下一句「只是對於這場抗議運動是否質變,或為政治勢力所收編,恐怕也需要謹慎面對才是」。

//被隱藏的片段
當天中午見到文章,我就寫了一篇回應:

關於樂生與政治的幾點補充

日前在自由廣場上刊登了燕勒卿先生的大作,其中有對於台灣社運長期的觀察,值得吾人表達敬意,且容我以燕前輩稱之。在文中提到本人在網路上所發起的串連活動「讓樂生人權決定我們的總統」,其中有些尚待補充之處,也請容我略置一二。

關於樂生保存,網路上有許多不同的串連、論述與反省。目前為止,在我所見到百餘篇相關的網路發表中,極少有已經表態支持某位候選人的,但是幾乎全部都對「公開審議90%保存方案,停止侵犯人權暴力迫遷」這兩條訴求有所回應。這代表了網路族群早已具備一定程度的政治判斷能力,能夠聚焦在實際人權與文化的維護之上。對於具備閱讀與思考能力的網友,本人部落格上所提供的相關資訊連結,早就已經明確指出,樂生保存問題,在蘇貞昌縣長、馬英九市長、謝長廷院長、游錫堃院長、馬英九主席、蘇貞昌院長、周錫偉縣長、郝龍斌市長,乃至於陳水扁總統與呂秀蓮副總統任內,只有看到不同政治人物虛幻的承諾,然而對於亟需協調的技術方案、絕不暴力搬遷的應允、文化資產的鑑定與維護等等實際問題,卻毫無履行的誠意可言。

套用燕前輩一句話,最近在政治鬥爭裡打得火熱的諸多天王們,「相關人等也都見於樂生案」,但是卻沒有一個人做了什麼。這次的網路串連所要強調的,正是在樂生案中院民人權與文化資產不斷被侵害,然而所有政治人物卻只一味拖延卸責,這樣巨大的反諷與落差。雖然我個人只側面參與過幾次抗爭,卻也知道,近期呼籲樂生保存的各團體,並非操作政治短線的逐利之輩。僅近一年來,抗爭對象就包含了北縣府、北市捷運局、文建會、行政院、國民黨等等,皆是在樂生院保存案上具有權力,但卻不見作為的權力機關。

在此同時,我們期待更冷靜的觀察,讓焦點回歸到台灣文化人權的正面意義上。樂生的危機迫在眉睫,政治人物不能再毫無作為。我願以同為公民的身分,對燕前輩與自由時報的公民讀者們提出呼籲:讓政治人物正面積極的作為取代藍綠惡鬥,讓台灣能夠成為文化、人權與公民參與永續發展的正常國家。

過了一會,自由時報的論壇編輯來電。

他首先告知我,既然是回應,「一定會登」(OS: 那我就可以罵你囉?),然後提到,覺得我這篇回應表達了我的「心虛」。因為燕勒卿提到的都是很確實的質疑,而我完全沒有回答到。「為什麼不打馬英九?打蘇貞昌根本就不對嘛」,編輯說。

其實我本來就只是想寫一篇溫情呼喚的文章而已。不管規模大小,串連頭的形象總是要顧。

當然,假設自由廣場編輯代表著報社立場或主流讀者觀感,這通電話也可以說是具備一定的主觀善意。不過我對那個確實性實在是覺得非常感冒。為什麼一個猜測的確實性會大於已經發生的事實陳述?為什麼對於有責任的任何一個政客進行訴求,會比質疑背後有沒有政治陰謀來的更不確實?為什麼訴求必須被看成扣分而不是加分?

從上個世紀中,我們就被提醒,要注意政治化與自然化的意識形態效果;一切都必須放入政治,對於視為當然的一切事物都必須警醒。極權主義的支持者,就是在普遍規模下將特定信念視為自然而非人為。講了又講,講了再講,幾十年過去了,台灣沒有聽見。

然後我就投了現在見報的文章,我沒比對,原稿如下:

關於樂生事件網路串連的幾點補充

日前在自由廣場上刊登了燕勒卿先生的大作,文中提到本人在網路上所發起的串連活動「讓樂生人權決定我們的總統」,其中有些尚待補充之處,請容我略置一二。

事實上,「網路串連的基礎群眾」與「樂生保存運動團體」在角色上有根本區別。運動團體無論是向蘇院長陳情,或其後在街頭向文建會陳情並阻擋台北市捷運局的協調會議,皆極力凸顯「公開審議」的訴求。在現階段文建會既已提出90%保存方案、衛生署堅持強制拆遷以及台北縣市首長一意孤行的情況下,訴求行政院出面主持審議爭端,讓各方意見公開呈現,應是現行體制下最有效果的方式。而在代表樂生青年聯盟的網站上,檢討地方政府缺失與謊言的文字也仍然不斷披露。

另一方面,目前為止已達百餘篇的網路發表中,極少有已經表態支持某位候選人的,但是幾乎全部都對「公開審議90%保存方案,停止侵犯人權暴力迫遷」有所回應。在這兩條訴求上,顯然從地方政府到中央單位全都難辭其咎。相對於運動團體要求政府公開審議,本人發起的串連原意是提起政治人物正面協助的必要性,希望具有施政權力的政府不會因為政治人物的損益評估而畫地自限。

套用燕前輩一句話,最近在政治鬥爭裡打得火熱的諸多天王們,「相關人等也都見於樂生案」。這次的網路串連所要強調的,是在樂生案中院民人權與文化資產不斷被侵害,然而所有政治人物卻只一味拖延卸責,這樣巨大的落差。而近一年來,運動團體的抗爭對象包含了北縣府、北市捷運局、文建會、行政院、國民黨等等,皆是在樂生院保存案上具有影響力,但卻不見作為的權力機關。面對政府與面對政治人物的兩種行動,不能輕易混為一談。事實上,蘇院長作為行政機關代表,面對陳請時,若能不以暴力驅離,表示願意考慮公共討論,又有誰能否認院長的善意?

此刻,我們期待更冷靜的觀察,讓焦點回歸到台灣文化人權的正面意義上。樂生的危機迫在眉睫,政治人物不能再毫無作為。我願以同為公民的身分,對燕前輩與自由時報的公民讀者提出呼籲:讓正面積極的作為取代藍綠惡鬥,讓台灣能夠成為文化、人權與公民參與皆能永續發展的正常國家。

然後在自由廣場上,我的文章壓在這兩篇文章之下[1][2]。其中有一篇提到,「有自稱部落客的「瓦礫」發起「讓樂生人權決定我們的總統」活動,真是莫名其妙。那些爭取樂生療養院保留的宅男部落客,不但看不到在地居民的心聲,還把台灣選總統這麼重大的事和樂生掛在一起!」

這應該是繁體中文史上第一批公開指名見諸報端的宅男吧。我第一次覺得當宅男還蠻榮幸的。

2007/03/13

理論的終結與最後一人:以紅有機為例

Theory |ˈθēərē; ˈθi(ə)rē|
noun ( pl. -ries)
a supposition or a system of ideas intended to explain something, esp. one based on general principles independent of the thing to be explained.

ORIGIN late 16th cent.(denoting a mental scheme of something to be done): via late Latin from Greek theōria ‘contemplation, speculation,’ from theōros ‘spectator.’
(New Oxford American Dictionary, 2nd Edition)

理論是解釋事物的假說或系統性理念,特別是當它立基在獨立於被解釋事物之外的原則時。源於十六世紀後期,意指欲完成事物的心理圖式;來自希臘文theōros「觀看者」。

理論,作為一個外來的語彙,其符徵還存在,符指則似乎已經在當下的政治環境裡終結。


//被隱藏的片段
從紅有機的發言看來,他的預言彷彿都會實現,都將實現,而他所持有的簡單邏輯基礎彷彿可以詮釋台灣政壇所發生的任何事件結果。因此紅有機是當代臨床政治理論第一人?

解釋性似乎拋棄了其他所有的理論價值,成為確立論述合法性的唯一價值。當這個意義的移轉產生,我們當然會回歸到神話時代的世界觀,現代政治也因此成為祭司政治。交感巫術與神話預言在社會中的合法性(從未喪失!),是來自於對解釋力的堅信,對例外事件加上精巧操作的語言詮釋解消反感,以及對成功案例的過度宣傳。紅有機的發言體現這三種趨力。

以下討論的紅有機是在網路上ID的發言,其言論與線下世界個體關係的真誠性不予推估,全盤接受。

對七一五學者與轉型正義的關係,他說
況且自從715學者提出轉型正義以來,真正在實踐轉型正義的又是誰呢?715學者有嗎?當然沒有,目前站在第一線實踐轉型正義,在清算黨產、司法、媒體、 18趴、文化等領域承受種種既得利益反撲的本土派,還被所謂的改革派抹黑為保皇,真是情何以堪。我想請問,難道只有在自己的書房中,投稿到中國時報寫寫轉型正義的文章,才算是實踐轉型正義嗎?請問,你們又做了什麼轉型正義的實踐?難道真正理解715學者的轉型正義(在715學者提出前就在實踐了),並且據以實踐的本土派,反而是錯的?這樣不是很荒謬?


對於故宮博物館,他說[1][2]
撲撲,爽,中正紀念堂圍牆要拆了,整個中正紀念堂的建築和設計也要整個重新檢討,我早說過了,拆掉這些中國違章建築是遲早的事情,大家慢慢等吧,故宮也快了!之前一群無聊的人還在批,到時候事到臨頭,你們還不是只能接受了。

我也能體諒大家,現在很多的轉型正義,本來一開始也讓人難以接受,後來台灣人民也知道都是正確的道路,什麼又盲又狂?我看是你們自己因為受到中國文化的荼毒,又蠢又盲才是真的。


對樂生事件中野百合與權力的結合,他說
還有那個楊友仁絕食不能制止,就像4F所講,這個人腦筋有問題,台灣民主政府已經是法外開恩,因為警方根本就可以把他抓起來送進精神病院,還好言相勸,希望他保重身體離開,根本就是為他好在保護他好嗎?

以上都是台灣民主治理的共識、常識,不要說我接觸的學運世代只有那幾個,沒代表性,好啦,又有多少學運世代站出來挺各位呢?蘇憩說什麼要體制內的學運世代公開抗議,我想真是笑話,像羅文嘉,今天還不是宣布要參選民進黨的不分區立委,他有因為剛剛行政院做了樂生的事情而譴責民進黨嗎?沒有嘛!反而也想回到體制內。好啦,當年廣場內人數最多時大概是5000人,我給蘇憩最大的空間,只要體制內的學運世代有50個人站出來,我就覺得了不起,怎樣,百分之一喔,拜託,我看兩隻手指能不能數完我都懷疑,不要出來丟人現眼了。


對他自己的位置,他說
所謂的保皇派在媒體上的面孔真的非常猙獰,我也承認。我提提我對我老闆的觀察,我的老闆是更恨綠營政客的挖牆角,我知道前面有新潮流政客的工作人員,但很抱歉,我還是得提,新潮流政治人物這幾年也是吃香喝辣,而作為一個民進黨內最剛性的派系,在立院中,更是呼風喚雨,拿得好處有比其它人少過嗎?新潮流又何時按照他們號稱的「理想」,做過任何事情了呢?



傳承人類古老神話語言系統的論述,當然不只紅有機一端。然而不管如何扭曲,與「歷史終結」有關的理論,必然需要自我解釋「人類如何依憑變遷終結的社會狀態永遠存活」的問題;同時更需要解釋「何以某種社會狀態必然永遠存活以供人類依憑」的問題。對我來說,這個談論背後的鬼影極其明顯。

這是一個「回歸『常態』與『規範』至上世界觀」的運動。從理論上預先指定反動與病態的連結(當然也要迫使病態的非法性成為預設共識),要求世界必須依照特定規範運作,保證這個時代的規範慣性必然通往光明正途,從當下看來有效的療法中構作理論詮釋,用歷史的必然性填補理論連結裡數之不盡的空缺。未來沒人能夠確定;但歷史的最後一人仍勇往直前,永遠嘲笑對手不敢確認未來,永遠把假想的未來移作當下正當性的賭注。儘管這種假想絕非完整,至多只能預言反抗的失敗而無法預言反抗的崛起;只能支援某種鎮壓而無法支援純粹的反抗;以「不分辨」為終極目標的某種自由多元主義仍然樂於添柴供薪給這種只有假想沒有未來的未來學,這種堅守形態缺少意識的意識形態,這種大方下注卻不太服輸的虛詞豪賭。

是的,社會主義的影響已經大幅消失,強調思考反省的左派花了幾十年辯論的歷史決定論問題,如今資本自由主義重拾了類似的歷史題旨,填充入大量彼此矛盾的訊息,意圖癱瘓左派並承接歷史,由自利趨力與實力政治支撐起來的低度反思情境,保證了右派必能奠下比左派更加久遠的統治基礎。如果連習於反省的左派都能支援數十年的獨裁統治,右派靠著反思惰性、更精練的語言和毫不羞愧的政權辯護,當然能支援更久。希特勒的千年帝國假想,從來就不是一個錯誤。

更何況是如紅有機或福山這樣,實際參與權力核心運作的角色?當完型心理受到自體理論的強化,掌握權力的個人會如何動用力量達成臨床政治的療效,證明自己的預言,還不夠明白嗎?

對我而言,最重要的根本不是如何解除紅有機等西方中古醫學式的合法性,而是從他的發言裡,看到這個時代理論如何終結,和千千萬萬的「最後一人」如何成為權力中樞的代言者。我們大可靜待神話核心如何被真正臨床的努力解消其社會基礎,因為神話的社會基礎不是神話本身,而是透過虛幻預言和強迫封閉的詮釋所構作的語言合法性。知識的普及有可能帶來現代祭司的大量繁衍,但對於他者的過度忽略終將會把現代神話自身捲入最殘酷的典範爭鬥裡。或在取得勝利完全實現的同時,帶來完全的自體恐怖。

當然,歷史也有可能在壓迫之下停止變遷,我的預言也有可能完全不會發生。


謹以此文悼念語言的恐怖份子之死。福山未逝,而布希亞的歷史不會終結。

2007/02/26

陳宜中的說與不說

法蘭西斯‧福山曾經嘲笑同志運動者說,他們在與宗教對話時強調同性戀的先天性,與生物學對話時卻又強調同性戀受社會文化影響的面向。我曾經被這句話困擾很久,直到我長大之後,才發現事情從來不是那麼簡單。事件詮釋與行動向量的多重意涵交疊,從來就不是單一形容詞,甚至單一邏輯可以涵括。我們在論述裡不管堆疊了多少的證據,與所導向的結論之間,永遠都有一道半透明的黏滯地帶存在。

科學敘事已然如此,甚至最細緻的近代自然科學實驗裡,Bachelard都能找出潛伏其中的神話式文化想像;不必說社會科學,立基搖晃的統計猜測,與名為理論實近純粹語言戲局的演繹詮釋,讓社會文化學界簡直成了以嚴肅扮裝為主題的嘉年華會。但也因為如此,扮裝的人們發展出不同的限制與檢查策略,比自然科學更警醒地檢禁那些玩過頭的跡象。

倘若牽扯上價值判定與政治利益競逐的行動和議題,更是如此。禁煙行動如是,地球暖化議題如是,性╱別議題如是,轉型正義更不必說。

//被隱藏的片段
二月二十五日,陳宜中在中國時報發表一篇文章,提及吳乃德等人的民間轉型正義組織,同時提及頗為熱門的轉型正義問題。他認為該組織進行的不過是追尋「小真相」的行動,難以企及「大真相」下的「大和解」。在這個分辨裡,他認為「大和解」是來自於對歷史「大真相」的共同理解,其中包括白色恐怖的赤色壓迫,和二二八在當時國際政治與戰爭社會下的結構性位置。

弱慢在他的詮釋裡提及,「然而在這個強調破碎、邊緣、游離、飄泊...的後現代情境,又有誰敢妄稱自己已經寫就了一部大寫歷史與大寫真相? 」,並覆述陳宜中對於「大真相」與「小真相」的界分。這實在有點太客氣了。對我而言,陳宜中不過是採用刻意把自己史觀做大的語言策略而已。

如果陳宜中可以自認其史觀為「大真相」,並勇敢觸碰(其實以其背景恐怕並無掙扎)當下的多元史觀和「後現代」等等趨勢,那麼他確實是翻攪出當下轉型正義論述裂隙中的不可見之物。然而他卻同時指稱他人為「小真相」來創作自身的合法性,這又是為了什麼呢?為什麼不願意認知到,就算是他眼中的「小真相」,也從來不真正外於「大真相」,只不過不是陳宜中的「大真相」而已,不是嗎?

我不記得在眾多關於大歷史和大敘事的論述裡,有限制其只可定於一端的條件說。就算將台灣的狀態視為孔恩「典範轉移」過程中的混亂狀態,台灣失能的國家教育機器(此處失能做正面解)和多元主義與後現代想像在事實上介入文化的狀況,也早就絕大程度地解消了典範徹底轉移的必要性。將所謂「小真相」視為觸碰不到「大和解」的語言策略,看似有點聰慧,實際上根本協助隱瞞了陳宜中所不同意的另一種「大真相」在「民間真相和解委員會」組織行動中作為前提的可能性,恰好成就其意識形態自然化的效果。究其實,陳宜中的說,正好協助了吳乃德等人的不說。這篇文章,不僅對「民間真相和解委員會」的反省毫無意義,對陳宜中自己的論述行動也同樣毫無意義。

正如弱慢所說,而我相信吳乃德也完全可以同意,這些「小真相」從來就是為了「大真相」,乃至於「大和解」而服務。任何「大和解」(莫非吳乃德只想完成「小和解」?)必然包含具備全面滲透能力的史觀共識,或彼此不相對抗的史觀組合。另一方面,我更不相信在陳宜中所能想像關於「大真相」的任何真理知識中,有任何可能拋棄這些他所謂的「小真相」而不顧。

兩種「真相」,根本沒兩樣。

最後,如果問我為什麼不說「民間真相和解委員會」所謂的大真相意味著什麼,那是因為我沒有把握能掌握他們邏輯的細節。而且他們目前要展開的行動,確實具有自我反省修正的潛力。不必太早定論。但相對而言,我倒也不相信在看過他們的發言之後,還抓不著任何端倪。

2007/02/13

詮釋的路徑:多元災難

把衝突提高一個層次吧,為什麼不敢呢?

當下我們面對的爭議,不只是個人面對龐大機器的浪漫版本,更是群體面對群體的血腥總體戰爭。

而且,無論你如何自稱左派,都無法忽視這個事實:正是左派的語言與媒體武器,充實了所有自稱為右派的政治機器。省視當下,什麼是「人民」?誰是「異議」?什麼驅動了物質的高度生產與普遍化?資本主義生產體制的巨大動能,啟動了誰的歷史變革?是「左派」嗎?

//被隱藏的片段

且不要談龐雜的左派,我們必須接觸運動的實踐核心。一直以來,台灣的社會運動就在口號上強調「另一種(不同的)聲音」、主張「除了...的思考」、提出以社團核心暫代的人民統稱、要求以價值取得優位等等政治奪權的議程。這些傳播邏輯的發明,原本是基於對抗瀰漫社會的意識形態機器而設置。然而,宣傳邏輯比價值辯證更迅速地滲透社會,其結果並不意外地,便是由更具動能與組織能力的政治意識,掏空這些口號的主要辭彙,代之以其他也可稱之為價值的符號信仰。而這種信仰甚至已經是大眾政治議題裡相對更具思考能力的部份。

因此政治動員的符號便如此成為同具優位,或許更有力量的選項,當這個世界似乎充滿了進步的語彙和符號,「人民」挺身而出,宣稱經由政治動員而凝聚的希望,要求實為加強壓制的社會「改革」。這套構式可以絕不是反動的修辭,而完全移轉過往社會運動所發展出來的複雜語言型構。

甚至,「革命」的修辭也出現了。「左派」與「運動」從未認真處理的共產主義極權化體制問題,在實踐層面上的存留物,如今正在全面轉向,瘋狂反噬社會。

面對最嚴謹細緻的思辨不斷受到廢棄,我們哀嘆這個時代似乎失去反抗的力量。但那無疑仍是特定派別知識菁英失勢的呻吟。與其說這是世界性的保守主義復辟,我寧可認為這是全球性地方意識成形的正當結果。

承認吧,為什麼不敢呢?如果尚未搞砸的部份左派,從來未曾成功地將進步社會的倫理安置入日常道德體系之中,或僅獲得極其局限的成果,而任何大規模的試驗最後都由於中央控制巨大權力之甜美而誘引出人性最深的邪惡,以批判社會為名的所謂進步力量,有什麼能力去拒絕那個高懸著個體主義反對協同控管的自由主義知識傳統,發展出以普世價值為集體倫理的知識體系呢?如何以一種比保守價值稍不無恥、稍不暴力、稍不盲目的姿態去主張特定的公共倫理(甚至,狂稱草根之名)?

換句話說,當人民維護這個社會教導他們的價值,我們有什麼合理性介入並授予「我們的」計畫?

我們仍然依靠大眾媒介、口號式的實踐、身體衝撞等等實踐來介入,然而當我們在這些場域全面性地獲得場域內的合法性,自認受壓抑,無人可代言的保守者們,以「另一種聲音」之姿出現時,我們有何合理性予以抗拒?

多元社會的重大問題,不僅在於作為假多元的協同抑制(就算這點運動都無法屏除自己的罪),更在於真多元作為一種不可逆反的刺激物化。對於思辨而言貧弱或稀薄的單純感受性,可能就是大眾對特定議題所能承載的豐裕之極限;搭架在這個優勢之上,反對「進步」知識的「保守」操作者們,就能乘著政治議題巨量爆發的時代特性,創造出越來越有力的隨制連結。隨制連結的力量,不僅來自於不同符號之間靈活的隱現連動,更在於將隨制連結加以命名之後構作出的霸權共同體,成為無法以任何單一論述加以顛覆的知識型構。想像我們發展出多麼紛雜而彼此互不相屬的龐大知識生產體系才得以發展出對威權霸權的反對力量;今天一旦這股力量被命名,刻意盲目地收割,並創造不斷的共同體危機狀態要求自我集結求同(不可分散力量!),以及不斷的壕溝鏖戰譬喻(今天何處勝利,何處失敗,敵人暗度陳倉,我方暫時退守...),總體戰爭蔓延所至,對於叛徒、間諜、煽動者、通敵者、拒戰懦夫等等細緻知識的發展,影響所及,豈是參不參加戰鬥就能決定自外與否?

而意識戰爭,比起實體戰爭更重要的特性,即是敵人無所不存的可能性。只要思考對叛徒的細緻分辨知識(或者更可悲的,帝國對敵人錯誤卻有效的指稱),就可知在意識裡創造戰爭對象,乃至於創作整場戰爭本身有多麼容易。具備資源的共同體可能經由各種手段把意識戰爭化為實際(當然實際戰爭仍然不免受意識戰爭反向侵奪),不具如此資源的共同體則頂多只需暗示未來實體戰爭之可能而不必視為目標(敵人都已進逼如此,怎還能不覺悟?如果敵人再進逼,我們絕不排除...)。

而「保守」意識戰爭的總體性質,便如此以過往敵人提供的武器,寄存在於多元並存的社會前提之下。

然而,「保守」不是「正確」的代名詞嗎?在運動可望在夢想中奪權的美好年代,政治正確成為炙手可熱的「進步」意涵,也成為傳遞運動訊息的有效載體;但在當下,以「草根民主」的意涵為例,從「民主」逐漸遞移到「草根」的符號運動之下,傳統的物質乃至價值當然會進而成為具有政治優位效力的動能,取代由知識菁英帶領或教導的,或可稱為左派醜聞的政治行動。積極衛護歷史、傳統意識乃至道德的政治立場於是取得高度正當性,其中最進步者,不過是將「傳統再發明」的文化產業從業人員。

至此,「左派」還能在口號裡維護什麼專屬於己的價值?什麼價值不成為實受任意侵奪的所謂「中立」符號?什麼範疇還能無礙地指引通往特定進步知識的路徑?甚至,還能在何種政治意識的羽翼之下批判地存在?

一個險惡的誘惑自此產生:可不可以,使用同等無恥,同等暴力,同等盲目(恰當地控制?)的姿態來完成「左派」的理念?

2007/02/10

流水帳

今天沒有任何貢獻,論文毫無動靜。
今天沒有任何貢獻。(一月一日)
今天沒有任何貢獻。(二月一日)
今天做完了一點工作,但是沒有任何貢獻。(二月三日)
今天做了一點工作,未完,而且沒有任何貢獻。(二月四日)
今天沒有任何貢獻。(二月六日~二月二十五日)
今天去開會,做了一張文宣,但是沒有任何貢獻。(三月二十日)
今天念了二十頁的書和一篇文章,但是沒有任何貢獻。(四月三十日)
今天找到新的主題,重寫大綱,刪掉兩百字,但是沒有任何貢獻。(五月五日)
今天寫了兩千字,但是沒有任何貢獻。(七月十五日)
今天終於送出完稿,但是沒有任何貢獻。(十二月二十日)
今天跨年,看了應景的布希亞文章Global Debt and Parallel Universe,沒有任何貢獻。(十二月三十一日)
今天參加年會,發表了一篇文章,沒有任何貢獻。(一月六日)
今天沒有任何貢獻。(二月一日)
今天沒有任何貢獻。(二月十一日)

2007/02/08

蔣(章)孝嚴和龍應台教導我們的事

再次見到這位上蔣下章立委愚蠢的發言,本來就想笑過就算。不過回頭想想自己的文章,似乎從來沒好好念過這些今天所謂深藍,以往所謂忠黨愛國之士的說法。像這種已經死亡的語言有什麼好念的呢?當然可以,畢竟死亡的語言仍然是整個社會的問題。

另一方面,長期受到統治者所疑慮,而受到部份中產階級歡迎,常被擁護統治者反對,蒐集前三項正面效應但仍然從未得我信仰的龍應台,在中國時報上發表一篇文章,認為馬英九不應為了道德潔癖不顧對台灣前途的責任感。我大概可以了解在她那個文人核心的價值裡,是自認為什麼樣的層級來說這些話,只是這些話對我也沒意義,另一方面,看許多痛心疾首的言論,我一樣覺得好笑。

不過我想,或許這裡面是有些什麼可以說的。

//被隱藏的片段

就理想的論述型構,或理想的政治理念型而言,這些日子所謂「去蔣」的政治行動:收起銅像、改中正名、重整中山廟等等,不只是一個無聊的行動,甚至夠不上一個具有任何意義的政治作為,稍微操作,也就可以翻覆一切意圖和宣稱。把這種行動稱為去納粹化,或政治時期的轉型正義,究竟是什麼意思?別忘了,任何國家都需要我類概同的想像,任何共同體都需要不嚴謹的歷史追溯與劃分。這些行動留給我們什麼?我們熟悉各朝各代的帝王將相、人民英雄、革命先烈、思想導師;我們不斷回憶功臣名將,在電玩和小說裡消費操演、在歷史裡演作閱讀、在廣場立起銅像,在課堂上褒貶史事。單單去掉一個蔣家,成就的了什麼?就算是陳光興宏大的去帝國理念,你如何消滅每一個英雄,如何臆想所有在封建的、道德的、壓榨的、甚至父權的、奴役的社會體制「之內」消費弱者的那些所謂英雄?你如何消去?你如何提出一套綱領來回應在個人生命中去法西斯的問題

我相信沒有人辦得到。在那個層次裡,帝國的想像無所不在,國族的榮光無所不在,父長的驕傲無所不在,專業官僚的理性霸權也無所不在。有哪個從共同體必須創建的前提出發的烏托邦能解決這個問題,請給我看看。

如果我們活在這樣一個世界裡,毫不在意去法西斯的諸多問題,卻在那邊大聲嚷嚷(針對蔣氏威權體制的)轉型正義是為當下政治最優位的議程,這種缺陷的正義,為什麼值得相信?

相對而言,我們又是依據什麼質疑蔣立委?又是依據什麼質疑龍前局長?用這種大談A卻抹消A'的論述,行嗎?

政治是不斷的戲局(有人不大精確地稱為妥協),記憶與遺忘、發言與沈默,這些都完全屬於同一層次的操作。我之所以不曾寫就任何直接批評過往威權體制的文字,是因為自認對於當時的脈絡不會寫得比諸多前輩更好;我以為可以透過對價值的支持來延續對民主化的認同。顯然並非如此。民主化被強烈的唯名企圖綁架,已經死亡的擁護語言當然就樂得跳進來胡攪,這裡面究竟該體現什麼價值?大家都開始能朗朗背出一串,但是拒絕討論這些價值的內涵。政客驅動這些企圖的心態更為險惡,假稱多元,實則充滿政治霸權獨斷的共同體。這種企圖一旦浮現,何止威權復辟,簡直成了威權思想樂園。龍應台不認識法西斯嗎?但是她卻堅決創作自己狹隘的未來學,活生生是希特勒千年帝國的思想再現;本土意識的實力中堅不知道蔣經國與疾風嗎?什麼本土政權不能倒,不要更換舵手陳水扁之類的言論,與動員戡亂意識下的國家緊急狀態有何區別?如果我們只是把霸權結構倒轉當成最高原則,而不顧內裡的價值與邏輯不受侵害;那麼今天蔣孝嚴和龍應台的失勢,不過就是政治鬥爭的失敗而已。我同意這種人總是很可笑,但那不代表我就會認真看待另一邊自以為嚴肅崇高的政客。

又談到轉型正義了。我對創建地域共同體的戲局沒有參與的興趣,不願多提這個話題。底下引用傅柯去法西斯的摘要,譯文出自上述連結:
這種生活的技藝反對所有法西斯主義的形式,無論是已在的或正迫近的,並配合著一定數量的基本原則,在我欲將此巨著轉為日常生活的手冊或導覽時願摘要如下:
  • 從所有一元的與總體化的妄想中解放政治行動。
  • 藉由增殖、並置與分裂而非分劃和金字塔式階層化的手段來發展行動、思想與慾望。
  • 撤銷對舊有負面範疇(法律、限度、去勢、匱乏、空缺)的忠誠,這些都受西方思想長久以來奉為權利形式與近用真實的聖物。傾向正面與多樣的,差異多於制式,流動多於一致,機動的層次多於系統。認定遊牧而非定居才具生產性。
  • 不認為要當一個好戰者必須悲憤,儘管我們與之戰鬥者可鄙至極。正是慾望到真實的連結(而非其逕入再現形式的撤退)才持有革命性的力量。
  • 不使用思想為政治實踐找到真理之根據;也不貶斥政治行動是為一種賭注,一種單線思考。運用政治實踐作為思想的強化器,並運用分析來增生政治行動之介入的形式與領域。
  • 不求回復哲學定義下個人之「權利」的政治。個體是權力的產物。所需者是藉由增生、換置與互異之組合來「去個體化」。團體必不可是統整階層化個體的有機紐帶,而是去--個體化永遠的產生器。
  • 不可傾心於權力。

2007/02/07

屬於書蟲的三個網站



由於anarch我站上留了這樣一個邪惡的問題,導致我把好幾天的時間都投入了萬惡的豆瓣

//被隱藏的片段

其實我早就聽過這個網站,但是覺得擺弄這些書實在無聊,像我這種被論文荼毒的宅男正在看的書也不見得有什麼人願意看,若是要討論何不找門課去上還比較快?...總之想了一堆,手還是不由自主地點進網站註冊成新會員。一看這可不得了啊。討論小組居然有傅柯、班雅明、布希亞、德勒茲、德希達、鄂蘭、布赫迪厄、紀傑克...(不過好像沒有本科四大家),而且這裡面數百人的小組所在多有。我很快點進這些小組。加了一些書。添加書的界面還算順暢,可以直接看到幾家書店的價錢,繁簡體和英文書目都蠻齊的。

回到自己的首頁,加幾本在看的書。果然有些找不到。不過豆瓣可以直接連上Amazon,可以幫你把資料圖片一次收齊,基本上也跟自己有書目的流程差不多。我又加了幾本書。

進了推薦頁面,抓的還算蠻準的,有些整串都不是很喜歡的書(譬如建築教科書),在其中幾本上按沒興趣就會通通消失。因為有基本準頭,可以很快樂地按進幾十本,雖然有點耗時,不過並不覺的冗長。

交換機制大致在想像之內:小組討論、二手轉讓、公開評論、書目更正、短訊寄發。根據地域的同城豆瓣頗為有趣,不過我不大清楚這種地理社區有什麼特別可玩的(網聚平台?)。新上市的豆瓣九點我不太懂是啥,二套三套四套五套六套也完全不知道什麼意思。據說是以用戶為基準的交換平台,主體是書籍討論和部落格文章。我看了一下,並沒有像推薦書目那樣猜中我的興趣。

接著是愛用國貨時間,看到豆瓣,當然會想到羽毛。羽毛初上市,大家也是當成台灣豆瓣看待。

又迅速地註冊。不過在流程上跟豆瓣實在無法相比。不能連上Amazon或中文書店(豆瓣可是連誠品都有哩),本身書目也不多,簡體字和英文書目幾乎沒有(以我的收藏論)。多半需要手動加入,在流暢感上完全比不上豆瓣,購買資訊也沒有抓出來,十幾本書搞半天只上了兩本。交換機制倒是大致相同,不過我還是搞不懂同處一個城市到底意味著什麼...

然後就是逛到幾篇aNobii的介紹,看起來是不大相同的架構,如果說豆瓣和羽毛是讀書心得交流,aNobii應該算是書櫃交流吧。基本上,aNobii應該算是藏書管理資料庫程式的社群網站版本。我相當喜歡用藏書重疊性來找尋朋友的做法,有點彼此探知興趣的味道,帶著書目資料活化的感覺。不過,看看那些跟我藏書有重疊的帳號,書櫃裡的書真是多到令我汗顏啊...

aNobii的ISBN大批輸入功能相當實用,流程順暢,讓人沒有冗長的感覺,不過網路速度確實是慢了點。每次不耐煩,肯定都是因為速度拖延的原因。aNobii的書目非常齊全,語言選擇也很多,但同樣沒有豆瓣的協尋功能,購買資訊也只有各國的Amazon。我試用自己在Amazon購書記錄的網頁原始碼輸入,有些我沒買的書也跑進去了,原因不大明白。

可能因為是書櫃輸入的關係,有些老到不行的書終究必須手動輸入。aNobii的後台人員(或神祕的人工智慧)相當勤奮,會幫忙捕上圖片和缺乏的資料,手動輸入的網頁簡明,有問題寄信去也有非常迅速的回應。書籍資料的欄位相當完整,可以涵括不同版本、作者譯名等等,系統有時候也會偷偷問你問題,多半是程式判讀有困難的地方,這樣能得到人工校對的效果,減少程式非人性的輸出結果,也給人系統透明化的良好感受。我是很願意回答那些問題的。

aNobii跟羽毛同樣還在Beta版本狀態(也就是歡迎白老鼠的意思,有時候真覺得不應該寫Beta,應該寫一個小小的「白」字或畫小老鼠),可能因此,常有網頁讀不出來,或某些功能突然失效的狀況發生。比較起來,網路傳輸最順暢的是羽毛,最差的是aNobii;系統操作程序最順暢的也是羽毛,但是不如豆瓣那樣方便,導致我更願意花時間坐在書櫃旁邊打ISBN,卻不太想在羽毛裡增加書目。aNobii算是相當順暢,但是有些網頁沒辦法用熱鍵開分頁(osX+FireFox),難以一次瀏覽大量書櫃或不同書目,儘管有好用的批次整理功能,不過分頁的用途被勒住,感覺總是不大好。

最後是界面效果。豆瓣的每個頁面在視覺上都相當乾淨整齊,功能分塊清楚,有些選項找不太到,PHP直接編輯的選項有點亂,譬如選擇一本新書時,側邊欄位的各種功能上上下下,整合地不太好。羽毛使用大型圖示和大字標題,看來較像是圖形化的網站,不過因為功能與內容都普遍較少,相比之下,感覺有點貧乏。aNobii的界面是最功能化的。可以選主色讓我相當開心,每個頁面的側邊功能也簡潔不囉唆。不過作為一個書櫃資料庫,書櫃的三種列表方式我都不太滿意。有圖片每頁只有八本,沒有圖片的書目模式卻又因為只提供標題與作者,常會有混淆。側邊提供由作者或文字的縮減,我比較期待個人自定的虛擬抽屜,只是這樣又未免繁複了些(不然來個iTunes的Cover Flow吧XD)。

aNobii的社交形態真的讓人有愛書人俱樂部的感覺,相當程度上交流的重點都聚焦在書籍本身,在個人生產方面,甚至提供逐頁眉批、私人標示和公開短評等等,但界面上多半是隨附在個人書櫃裡。網路傳輸的緩慢,讓人不太想要真的搞什麼交流,至今我也多半是在驚嘆那些上千本的收藏者,或者很高興這本書也有人看之類的。豆瓣(或羽毛)的交流效能就強上許多。讀者生產所發表的地方都是公共場所,可以直接回應。我才到豆瓣不過幾天,也收到兩位大陸網友的主動來信。

作為書蟲,我推薦豆瓣+aNobii的組合。如果這兩個網站的資料能互通,那簡直就是書蟲天堂啊...

我的豆瓣

我的羽毛
我的aNobii書櫃

2007/02/04

日出

中世紀的女僕們起床了

肉販的手往身旁摸索

夜盡狂歡舞畢重回漂浮街道


恰當的角度在街頭襲擊領帶趁機
吐了一地

一百萬個母親穿上圍裙轉圈圈

熱騰騰的早餐上桌上放著一百塊上學途中買份早餐很重要一定要吃零食喔

搖晃著上公園搖晃著電晶體贅肉你好啊明早再見囉

擦身而過的三叉路口
狗在哭泣

全世界的綠燈都亮了車卻睡了

陳克華眼裡虛掩的肛門又開始發亮

說:「豬肉愛我們」

老闆隨手掛上桿秤

剁成絞肉

2007/02/02

政客有必要不變嗎?

李登輝說,他從未主張過台獨,主張的是台灣主體意識。他變了嗎?

根據自由時報的報導,台灣各地的李友會醞釀解散,原因不是因為李登輝過世,而是因為李登輝不再支持他們心中認識的李登輝。李登輝這個人消失了嗎?如果沒有,李登輝又代表什麼?為什麼李登輝不能不再支持台灣人心中的李登輝?李友會是李登輝之友,還是一個命名為李登輝的稻草人之友?

//被隱藏的片段

李登輝到底有沒有主張過台獨,變得一點也不重要。當政客說了「台灣主體意識」、當政客說了「反對威權體系冷戰結構」、當政客說了「台灣主體性」,打著「台灣民族主義」與「台灣獨立」信號的政治力量就主動靠攏,打著「中華民國」或「維持現狀」信號的政治力量則主動疏離,這裡面當然直接製造出一個真空地帶,李登輝來了,見到了,征服了,佔地為王,這向來就是他的一貫手段。民進黨自己沒有主張過「中華民國主權早已獨立」的所謂「中間路線」嗎?「國家正常化」不也是因此而產生出來的政治議題嗎?為什麼今天卻突然被人搶走了這塊領地呢?

自我衍申、歪讀、延異,這些都是當代常常使用的閱讀策略。但多用於如何擁戴一個政客。當政客成為政治信仰的中心,在這個凡事比較選票數量的年代,旗下的政治力量當然遠遠大於具有其他價值落於論述的團體,因為政客會主動生產政治語言,相對於眾人皆願詰問的價值論述,具活性的政客當然有更多收攏身體的機會,遑論在其下的政治力量尚且會不斷協助解說、說服、扭轉、堆砌其他具有正面意義的辭彙,壟斷對這些辭彙的感受性。

當我們說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當我們讀到de Certeau的上有戰略,下有戰術,我們非常欣賞,我們認為這是現代性裡不可多得的反抗基礎,我們不肯去想,如果戰術永遠服膺於戰略,一支自我維護,自我成長,具備軍事性質的力量便將就此建立。我們總是妄想人民會清晰地辨別政客的言語作為,妄想人民具有獨立的思考性質,但是我們卻念玆在玆地戮力維護一個讓人民信仰的對象佔據最高權力的政治體制,不斷削弱人民相對於權力的獨立主體性質。當民主制度在全世界都成為最高價值,民主還有什麼參考對象能用來宣稱自己是相對進步的體制?當溝通一事被愚蠢地限縮成為哪個人,或哪種感受性,而非為哪種悲慘地落於文字的價值辯護的正反辯論,民主制度又有什麼脫離政客混亂語言甚至對其反抗的希望?

2007/01/30

成語是一個問題嗎?

是啊。女奴在這個議題上就做了一個熟練的操演。從辭典編纂規範寫到文化全球化,我想多數人應該都接受到這個符號,不,刺激訊息了。他很認真,他言之有物,他提起當代熱門的文化語彙,他沒有進入政治惡鬥。

那,除了這個符號刺激之外,我們接受了什麼?

沒有什麼。因為多數人根本就不會用類似的語彙來思考其他問題,遑論發篇文章。同樣的邏輯不會在公共領域擴散,相關邏輯仍然限於受過特定訓練的人們之內。或者,在受到自己討厭的刺激時,可以把整篇文章或引用片段拿出來招搖一下支持自己的論點立場。

當然這不表示文章本身有什麼缺陷。譬如談起語言正統問題,這也是一個讓人感興趣的題目。只是,邏輯一樣不會擴散,各種政治勢力不會因此放棄語言合法性和詮釋權的爭奪,或甚至有所反省。就算成語有一天高度無效化之後,這件事還是不會得到解決。到時候,可能連受過訓練的特定人們都已經懶得再強調一樣的論點,這個邏輯便正式從社會裡消失,或跟成語及其擁護者一起進入食古不化的領域。

語言當然會變,不過個人所擁護的知識,若是可以像這樣草率地去議論合法性的話(非指上面引用的文章,許多相關討論更值得注意),我很懷疑這個社會到底有什麼立場可以談歷史資產或文化保存,更精確地說,當下對這個莫名其妙事件的諸多討論,全都圍繞在權力核心上打轉(包括教育部這個國家機構、教育部長這個官位、辭典這個正當性核心、本土╱中國這個政治權力議題、政府這個語言規訓者),與恐慌的擁護者們完全一致地,聰明的質疑者們也從來不曾脫離語言作為一種整體的想像。這樣一來,所討論的不過就是整體的語言保存╱整體的求創新流變而已。對於那些並不提升到任何群體層次,無法觸發群體溝通正當性的語言,我們的態度又是什麼?

當然,這個懷疑也是一個永遠不會擴散的邏輯。

2007/01/29

[好公民練習題] 普遍溝通行動閱讀測驗(非心理測驗)

[背景]

小瓦在自己的部落格上刊登了一篇文章:

某天夜裡,小瓦走進林森公園附近的吉野家,想要吃難吃的套餐。

小瓦走進店裡,櫃台正在處理一位客人的外帶點餐,看來是許多套餐的一大袋。年輕的客人一言不發,隊伍的第二位是一位穿著布夾克,滿臉鬍渣的老先生。櫃台一位店員俐落地把應該也不太好吃的食物裝進很大的塑膠袋裡,另一位店員在第二台收銀機前算錢。廚房有另外兩位店員,店裡沒有任何客人。

//被隱藏的片段
過了一會,店員仍在包裹不斷送上的食物,隊伍沒有變動,小瓦無聊地四處張望,看到燈箱上菜單旁寫著吉野家的服務宣傳,熱心真誠之類。包餐的店員有著像是日本人的臉孔,不太情願地低聲頌念著服務流程必須的口號,偶爾會歪著嘴瞪視客人擠出兩句確認難吃食物屬性的問題。

隊伍裡的三人等了快十分鐘,老先生向算帳的店員招招手,嘴裡嘟嚷了一句話,又指指菜單,似乎想要那店員幫他點餐。店員二號看了他一眼,說,這個櫃台正在算帳,請稍等喔。老先生聽了,靠上牆壁嘆了一口氣,說了兩個近似日語的音節,語氣似是「怎麼這樣」或「真久啊」。

又過一會,巨大的食物包裹終於完工,店員一號把塑膠袋把手扭緊,交給年輕的客人。終於輪到老先生,店員一號用慣性狐疑的眼神看著他。

老先生發出嗯,嗯的聲音,指了燈箱上的菜單。狐疑者回頭看了看說,是雞錦丼嗎?老先生又指了指菜單,指指餐盤,店員一號眉頭鎖的很緊,問,單點嗎?老先生說,嗯,嗯,哼,嗯,指了指菜單。店員一號盯著老先生看了一會,按動收銀機,說,八十五元,老先生拿出一張百元鈔票找錢。

換小瓦點餐了。小瓦用流利的口語點了難吃的套餐。店員一號雖然沒有改變表情,但似乎很滿意,甚至幫小瓦拿餐具時還親自交到小瓦手中,一旁的老先生沒拿到餐,張望了一會,就踱到窗邊的位置坐下。

過了一會,廚房送出一碗食物,先生你的餐好囉,店員低低地說。看了一眼老先生坐的位置,就把餐盤放在櫃台邊,走回廚房跟其他人聊天。店員一號從塑膠杯倒出小瓦點的湯,放到微波爐裡加熱,小瓦一直很不喜歡微波的食物,皺了眉頭。似乎被發現了,店員一號在廚房說,先生你的湯在加熱,請稍等一下。小瓦忙應了一聲。

難吃的食物送到餐盤上了。冰冷的泡菜看來有點脫水,浸在似乎加了防腐處理的薄薄一層辣水裡。小瓦不發一語,拿著餐盤找位置坐下,先放著加熱過度的味噌湯不管,開始狼吞虎嚥。碗筷交錯之際,店員三號又看了看老先生的位置,用手動了動餐盤,回到廚房繼續聊天。小瓦舔了舔嘴邊的飯粒與難吃的醬汁,順著看過去,老先生正趴在桌上假寐。

又過了一會,老先生醒來了,左右看看,向櫃台發問:我點的**呢?(**無法解譯,以下同),店員三號正在櫃台,說,先生你的餐好囉,我們這裡是自助式的喔。又走回廚房。老先生開始嘟嚷,緩慢地站起身踱到櫃台拿起餐盤,說,"謝謝"你喔。店員三號說,不客氣請慢用。老先生繼續說,我給你"錢"了喔(括號內為加重音)!踱回座位,小瓦正在處置味噌湯,突然聽到碰的一聲巨響,老先生站起來,走出自動門,向櫃台說了一句我*錢了**你們***!轉出騎樓。從小瓦的位置看不見發生了什麼事情。

店員三號好一會才出來收拾,拿了兩個不知從何而來的碗蓋回廚房,向廚房的人說,他把碗蓋在盤子上了。廚房有人問怎麼了,另一人說,沒有啦他就是不爽***,*****,似乎與沒人送餐有關。

小瓦吃完之後乖乖把殘肴拿到回收台上,經過老先生之前的座位,見到碗仍然倒蓋在餐盤上,碗蓋放在旁邊。似乎是肉汁濡濕了一塊餐盤紙。盤上沒有見到任何飯粒或其他難吃的食物漏出。

小瓦走出門,身後廚房裡店員高聲說謝光臨請慢走,他踏上騎樓,轉往與老先生完全相反的方向。


[問題與討論]
註:選擇題為複選或不選題,分項目視為獨立選項看待,底線處可填入多餘的選項,但並不會納入問卷結論。

一、請問對於這段故事中的主角小瓦應如何看待?

1) 小瓦對吉野家懷有偏見,於是捏造偏差的故事想要降低吉野家的業績。
2) 小瓦刻意以聳人聽聞的另類標題,幫吉野家打廣告。
3) 小瓦想要塑造自己標新立異的形象,所以故意在部落格發表這個故事:
3.1. 以達成分裂台日兩國人民良好關係的目的。
3.2. 以塑造自己夜行者的偽英雄形象。
3.3. 以偷渡夜間生活就是反常生活的錯誤意識。
4) 小瓦是被黨國教育洗腦的可憐人,刻意分化日本族群,貶低台灣俗民生活,與中國民族主義者同流合污。
5) 小瓦對於自己被資本主義交易模式制約的行為描述細膩,卻無所措詞,偷渡「乖順的顧客維持社會正常運作」的態度,揭露後現代消費社會裡人民普遍受到商業規則所制約的現實。
6) 無聊透頂的故事。管管自己的吃相吧。當宅男不是沒有原因的。
7)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二、請問吉野家的餐點是否難吃?
1) 是,真難吃。
2) 否,真好吃。
3) 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
4) 這個問題很複雜,我們必須請專家來分析。
5) 選2的都是沒有味覺的笨蛋。
6) 選1的都是故作高尚的白癡。
7) 出這個問題的人充滿了酸腐的假裝基進份子氣息。
8) 有人覺得難吃,有人不覺得好吃,這些都是必須要彼此接受的答案,多元的社會更美麗,這種問題假設一個標準答案,顯然是填鴨式教育體制的餘毒。我大膽推斷作者應該是在解嚴前出生,除此之外的答案全都不合邏輯。
9)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三、請問店員的處理態度應如何看待?

1) 有虧職守,因為讓顧客滿意是服務業的共通守則。
2) 沒有疏失,因為完全遵守公司規定與客人互動。
3) 道德有虧,幫助老人拿個餐盤有何困難?
4) 份所應為,遊民造成24小時店面的經營困擾是事實,老人刻意在速食店睡著會誤導店員阻礙互動。
5) 缺乏善意,態度不佳,公司應加以矯正。
6)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五、請問這與公民溝通行動有何關連?

1) 有關係,這證明溝通理論需要經由普及教育,甚至對外國人或疑似外國人也應該有所要求。
2) 有關係,這證明公民溝通只是一種菁英主義的幻象,在俗民生活裡根本無法落實。
3) 沒關係,夜間生活千奇百怪,過於特殊的故事不可作為通例思考。
4) 沒關係,小瓦不過是又一個自以為是的社會觀察家,社會就是被這些狂妄自大的名嘴搞爛的。
5)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四、請問我們應如何看待老先生的位置?

1) 無聊遊民,破壞溝通元兇。
2) 日本遊客,應予善意協助。
3) 殘疾人士,應予同情關懷。
4) 心情不好,發洩一下何妨。
5) 無理顧客,欺凌年輕店員。
6) 可憐顧客,店員語言壓迫。
7)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五、請問這與公民溝通行動有何關連?

1) 有關係,這證明溝通理論需要經由普及教育,甚至對外國人或疑似外國人也應該有所要求。
2) 有關係,這證明公民溝通只是一種菁英主義的幻象,在俗民生活裡根本無法落實。
3) 沒關係,夜間生活千奇百怪,過於特殊的故事不可作為通例思考。
4) 沒關係,小瓦不過是又一個自以為是的社會觀察家,社會就是被這些狂妄自大的名嘴搞爛的。
5)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六、請問小瓦是否該介入讓店員與老先生之間的溝通更為順暢?為什麼?

七、請問你在回答那些問題之後,認為自己站在哪一方?

1) 吃不到飯的老伯伯
2) 必須善後的店員們
3) 一閃即逝的小帥哥
4) 悲傷的死宅男小瓦
5) 標題不是寫著(非心理測驗)嗎?籲請大家不要誤入陷阱,讓網路惡徒再次得逞!
6)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2007/01/24

詮釋的路徑

不可避免地,我們永遠會碰到令人氣悶的討論結局(或假扮的意味深長)。以最可能稱為客觀的角度來看,那是因為討論雙方的視域無法結合,兩邊都固守自己的山頭,彼此派人出寨攻伐。既不想踏上對方的領土,就只是枉死一堆在前線上喊打喊殺的腦細胞而已。

不要鬧了。承認吧。如果人生真的可以這麼客觀,那就大方承認這世界上存在一個廣大的客觀地帶,我們可以一輩子安居其上,沒有任何壓抑和爭吵,沒有任何躲避或反省的需要。順便否認這個世界上沒有所謂語言的操作,肯定自然語言的存在,肯定一個悠然自得,從心所欲而不踰矩的烏托邦。並且肯定在烏托邦裡絕對不會冒出任何異樣的言語──那不正是我們要反對的嗎?
//被隱藏的片段
聽太多什麼地下莖游擊戰、什麼戰術反撲什麼偷獵什麼弱者武器,我們不能忘記,有一棟建築物擋在路上阻撓我們散步路徑的現象,不是你繞過去就可以消滅的。你所有的武器或許能稍微撼動、持續反諷、大聲嘲笑、在地圖上抹消,甚至最終把那棟建築解放成為人民的殿堂,都「只是」一種勝利而已。那種勝利絕不存在於空洞無比的什麼公民溝通行動構框裡,或者群眾包圍攻佔建築塗鴉修面敲毀雕像燈台國家聖像吊死統治者把辦公桌推出窗外在大廳升起一堆巨大的火讓人民跳舞作樂,但是那建築還在,就算找豪斯曼來摧毀它,它還在過去的記憶裡佔有一席之地。

你要清楚地告訴自己,那棟建築,你要推倒它,或讚頌它。要遺忘,或不停在身處他處時從記憶裡拾起;你要佔有,還是離開;你要繞過,還是面對。

戰術只有在不斷用自己的身體讓它發生時,戰略的一元宰制才會終於有個對立面。不要妄想全面性的勝利,除非你遺忘勝利。

更何況,到這個痛苦的程度為止,我們面對的還只是巨大城市之內某一棟建築而已。

我們所能妄想的,也只有好好維護自己的地圖與路線而已。偶爾你會經過一些狂歡的人群,或更幸運地,碰上一次動亂的萌芽。你的腎上腺素會替你決定該使用哪個部位的腦,擺動哪些肢體,喊出哪些口號。人生有幸碰上一次動盪,其後的空虛彷彿微不足道,卻又會決定你往後的人生。

你當然會越來越熟練,越來越習慣於固定的法則與攻擊要領,直到某一天你成為好戰之徒,常規化的戰鬥本能卻又會突然無法激動你的腎上腺。於是你冷眼旁觀,並嘲笑舞動的人群。

在這座巨大纏結的迷惘之城裡,你的詮釋路徑並不決定你的生命,它就是你的生命。

2007/01/20

看哪,看哪!我體內的怪物長得這麼大了!

在《怪物》裡,刻意暴露在追尋者面前這些,稍嫌肉麻近乎求歡的字句,我是一次也說不出來的。

若是我終有一天失去控制對人直接說出這樣的話,若不是撒嬌,也是求歡。


//被隱藏的片段
不過,當Portnoy在今天直面我說出惡名昭彰、筆戰王(想來是不認為熟到能說嘴砲王的地步XD)的評價時,我心裡確實是有這樣的吶喊的。

那個怪物,曾經被我稱為傭兵,浪漫地把自己的意志╱抑制幻化為叢林游擊隊的虛像。或更菁英地,德勒茲與瓜塔里式的恐怖植物地下莖(系統裡的一個塊根)。

認識我的人,都說,你脾氣這麼好,沒法想像你生氣或跟人吵架的樣子。

只在課堂認識我的魯教授說,你這個愛問問題的人,今天要不要提些問題?

從WWW界面認識我的人說,筆戰、吵架,我以為你是留著長髮的(消瘦憤青?)。

很久很久以前,我隱性埋名在BBS上跟人戰文時,和我吵架的人說,妳們這些女性主義者,不能這麼女性本位啊。

所以,傭兵早該死了。現實是,我既無肉身掙扎求存的經驗,也未見過正午的黑暗

今天的會,我很想知道,坐在我左邊的綠黨諸人,坐在我右邊的求同諸眾,以及網路上收取Skypecast的他方故人,彼此究竟知不知道彼此早已說出(卻刻意不加表顯)的歧見與立場裂隙有多深。

沒有說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不能就這麼不知道下去,直到有點成就,大家再來開個把酒言歡的檢討會呢?



我怕見網友。因為人與人之間的炙熱詭絲,比起乾冷的電纜絞線更容易傷人,迫使傭兵躲進更深的叢林。
不知道之後的不說,然後是不說加深了裂痕,然後便是容忍不說的連結,或一逕裂解的分離。

在我私人的書寫裡,這個怪物早已幻化多端,出現過無數次。我當然不會以為那樣直接而簡單的表露能完滿自己的生命,因此我也根本不會尋求什麼最終解決之道。怪物若是在我之內,那它便是我,我也不會因它而不為人。就算它有朝一日主宰我,到時我嘴裡吐出的話自然也由它來說。怪物接手主宰,本來也是文明本身為自己創作的宿命。

只是,在這個統治人類文明數千年的語藝政權之下,我們都默如不知,恍似不覺。

2007/01/19

感受性的壟斷政權

很久很久以前,在歐洲,有一群瘋子把政治和美學連作夥,提出政治美學化和美學政治化的概念。他們之中親左派(當時左派還跟共產主義很有關係)的反對法西斯主義(當時法西斯還跟右派很有關係)政治美學化的宣稱,親右派的相反,另外一些人則宣稱要「為藝術而藝術」。(範例

在今天,我們好像脫離了共產主義(的魔掌),反省著法西斯主義(的歷史),也好像有了一個「為藝術而藝術」的(後現代?)社會。

不過,事情並不完全是這樣的。


//被隱藏的片段
由施明德帶隊,在台北車站與凱達格蘭大道上巨大的群眾往返運動,對許多人而言,至今仍然是巨大的驚嚇╱壯美記憶。有人說那是法西斯,有人說那是共產黨,看來好像有同一批人買帳,充分表現了在當代對於這兩種歷史脈絡的混同與符號化的恐懼效應(誰說只有未知才帶來恐懼?)用表淺的符號知識來投影自身社會,所得到的就會是一個只有表淺符號知識的社會形象。

勿忘九一一。九一一發生了一個難以命名的現象,衍生成為巨大的政治知識與行動體系席捲全球。美國發動戰爭,戰爭中死亡的軍人已經超過了九一一死亡的冤魂,不計戰爭另一方長久以來受到海珊政權、美國侵略、聯合國禁運等等造成的傷害;以色列對周邊國家強化軍事鎮壓;全球各地發生名義相關的炸彈事件;恐怖份子╱反恐戰爭成為全球的統一感受符號,台灣陷入無法勝利的語藝戰爭(恐怖份子究竟是大國中國,還是小國台灣?)。

關於台灣,我們有相對較小的問題。

簡言之,就是紅黃藍綠橘的問題。政治問題。

在一個可以用共產黨和法西斯成功指責政敵的社會裡,我們卻從來未曾脫離,而只是強化了這種感受性的壟斷。

譬如,將陳水扁指為台灣本土政權的道成肉身╱台灣政權墮落的象徵;或將蔣經國視為台灣所謂黃金年代的指標人物╱威權復辟的記憶對象。這種無聊的宣稱,就像是總統玉照成為藍綠攻防的無聊把戲一樣,不但是政治美學化(國家英雄的道成肉身),同時也是美學政治化(紅綠藍色系、汙名化、符號意義單元限定)的操作成果。比起以往,我們較為成功的是操作手段的深化。這也是為什麼紅衫軍所引起的恐懼╱壯美效應不得不在瞬間在習慣使用藍綠識框辨讀的台灣公民之間高度分界,而注目的人群越廣,甚至因此翻攪出舊的,還未解決的古老分化框架(統╱獨、民主╱共產、左╱右、左統╱左獨)識讀。因此拉扯出來更大更深的矛盾問題。無論是就倒扁╱反倒扁的陣營而言,都是成功的政治美學化╱美學政治化操作。(在向陽的地方穿紅衣的提議為何失敗?)

但我們沒有動力革命、沒有動力轉型、甚至沒有動力公開討論試圖解決問題。所以翻攪出來的矛盾儘管夠深夠全面,也只不過成就了極化對立的論述本身,強化了整個感受結構的必然性與獨斷性。

因此,政客汲取利益的泉源,並不是那些淺薄飄搖的指責,而是更基本的,感受性的壟斷。

這當然也不是新東西。所謂論述霸權的隨制(arbitrary)性質,便是一個企圖壟斷感受性的問題(如國民黨時代三合一敵人的精彩鏈結),相對而言,反霸權亦以隨制的效果爭取反抗的機會(思考三合一敵人如何因此結盟成就民主化事業)。

價值論述在裡面並非決定性的奪權因素,由於霸權與反霸權的鏡象結構,導致使用同樣語言武器的雙方,都必須為自己尋找到決定性的正當性意義。「反抗」就是這個正當性意義的全部。不須多言,台灣無論是獨立運動、統一運動、左派聲明、右派聲明、執政黨論述、反對黨論述(更極端地,台灣發展受中國打壓論述,中國何嘗不在發展台灣獨立運動傷害民族情感),全部都將自身所持的論述與感受性型塑成為受害的、含冤的、被打壓的、受陰謀覬覦的構成。

這絕對不是說在政治型構裡的反抗意象全屬虛構。相反地,我們應該認知到,整個政治結構藉以建立的基礎,正是以受壓迫-抵抗-因此必須急迫自我成就的發展意象。這也是班雅明所提出的國家緊急狀態之常態性的論法:

「被壓迫者的傳統教導我們所存身其中的『緊急狀態』並非例外而是常規。我們必須常伴著這個洞察來達成歷史的概念。如此我們應能清晰地了解到我們要提出真正的緊急狀態,這也將強化我們對抗法西斯主義時的位置。法西斯主義之勝算的一個理由是,藉進步之名,其敵人視其為歷史的常態。認為我們所體驗之物在二十世紀「仍然」可能的驚詫並非哲學性的。這種驚詫並不是知識之始-除非撐起那種知識的歷史觀點已無法撐持。」

-華特‧班雅明,「論歷史哲學」(1940年春),Harry Zohn英譯,
由我翻譯並加粗體。括號為英譯文所有。

當然,這段文字來自左右派的感受性還截然分立的1940年。當時由於政治議題是相對清晰的問題,所以美學政治化比起政治美學化(去政治化)要更具有進步的意涵。如今之世,或由於訊息已經如維希留所說,已經藉由社會的加速而徹底退化成刺激物;或就像巴特所提出的政治神話學,符號意義的鏈結已經成為大眾社會的感受性問題(當然維希留的刺激物理論也由此而來,但台灣社會的發展究竟存在哪個層次難以辨明),總之政治符號已經徹底以美學感受性的框架翻譯完竣。政治符號成為一種生產性的符號。在上位者說得越簡單,在下位的支持者反而越能夠藉由無所不在的意義隨制鏈結生產出更多論述。關於政治的論述看似增加了,但是在多種霸權結構及其對反物所形成的複雜鏡象世界裡,更多的討論只是為了如何自我鞏固與反霸權論述完善化而產生。彼此的映照又強化了各別群眾的感受性之壟斷。發展之完善,甚至同樣的符號神話都可以導致不同霸權的不同解譯。

幾十年後,藝術終於近乎成功地逃逸了。接下來是什麼呢?

2007/01/17

無血樂


今天,偉大的蘋果日報又再一次血洗頭版了。


看著這張照片,想起以前日日濺血的美麗時光,我開始懷念一個時代。

倒不是蘋果日報來台之前的「乾淨」時光,我一直記得,在我讀影評多於新聞的時期,有一種東西叫做「中產階級的懼血症」,像是如果在電影裡突然出現有血的畫面(而且是部好片),比較尖銳的影評大概有八成會提到這種東西,說這就是導演在嘲弄中產階級懼血情結之類哈哈哈。

不過今天已經沒有人這麼說了。因為相對進步的媒體批評,顯然把血腥放在媒體亂象之中。當你相信包裹表決(?)的媒體批評判準,或甚至你不認同媒體批評的某些標準(例如藍綠統獨),你不會花時間在爭辯這一點點文化脈絡之類的旁枝末節。也不會有一個團體宣稱「我們反對中產階級的懼血症候群哈哈哈」。

所以其實是一個背後帶有長遠型塑歷史,加上維多利亞時期、啟蒙時代意識,大概可以寫好幾篇碩士論文的概念,在我們的社會裡就這樣幽幽地消逝。公民社會在嘲笑知識分子的旁枝末節(這真是詭異),並且聲明自己有更重要的議程包裹。Love it or leave it!

2007/01/15

歧視不在

在一部溫馨的電影【托斯卡尼豔陽下】裡,走投無路的美國籍女主角因緣際會來到一幢待售的義大利古宅,一對德國夫婦已經到了,看來非常滿意,正與老婦屋主商談價格。主角的到來引起一點擾動。老婦人籌碼提高了,德國夫婦無法接受新的談判,妻子恨恨地對主角說,妳們美國人,就會在所到之處毀壞一切。女主角有點委屈地回應說,我們有些也很抱歉啊。DVD收錄的導演講評裡,同為美國女性的導演說,我覺得總該說這麼一句。

起因是這一篇文章【解構你的危機意識:你到哪裡都會被喊滾回中國】。這一篇文章被摘到黑米之後,引起一些回應。多數是正面的感受,我非常不解。不知是我長期接受辨識歧視導致眼光不同,還是這篇文章讓人真的感到溫暖?光是標題就非常惡毒不是嗎?告訴外省人自認為少數族群是一回事,要求他們接受歧視性排除性的族群用語,與要求女人無條件接受自己母性與主婦的天職有何不同?「妳就是母親,不要逃避」,「你就是中國人,沒人能改變」?這已經是2004年的文章,在當時撲天蓋地的宣傳情境裡,這已經是刻意限制外省族群輿論正當性的血統排除論調,很難理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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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黑米直說我的想法,並沒有人回應,僅是推了幾個而已。後來關魚提了一個說法,讓我覺得更恐怖:

我喜歡這篇文章的理由在於:

他很清楚明白地指出,不管本省人或外省人或原住民,都是能夠好好生活在台灣的人。

這些年去過十幾個國家,
我也很高興無論是去歐美、日本或澳洲,
都可以抬頭挺胸拿著我封面加註 TAIWAN 的護照說:

「我不是中國人,我是台灣人。」

個人出差及旅遊經驗:有很多知道台灣的外國人,通常討厭中國人,但很喜歡台灣人(尤其是來過台灣者),原因在於現階段能夠出國的中國人,多半是財大氣粗或位高權重的特權階級及後代,要不然就是跨國犯罪份子,無論講話或行事作風都很不尊重別人及別國的環境,所以很惹外國人討厭。


我不知道這篇回應是否針對我的說法。我也不願把戰線拉到關魚面前,好像我是連溫和派都無法容忍的極端份子。認真說來,至少工頭堅自然主義式的態度更需要負責。但關魚的自白仍然有很大的問題。不只是公然接受自己也明知對中國人的化約偏見(「在職場上的女性,我真的見過太多都是工作能力不強的啊,同工不同酬又如何?」),這個我連碰都不想碰。她提到這篇文章讓她覺得「清楚明白地指出,不管本省人或外省人或原住民,都是能夠好好生活在台灣的人」,這「好好生活」的定義值得深究。尚不論原文作者是如何在不指名的前提下企圖偷渡對外省人政治認知的化約詮釋(「女性投給馬英九,還不是因為他帥,全是一群沒有品味追逐流行的無知女生」?)光是暗示外省人只投外省人、外省人移民全是因為政治動機、外省人認同外國多於本土、外省人只想著要靠外省人控制國家機器等等,全都是排除性的政治指控,但很多人卻接受了?為什麼這麼容忍一個外省認同者隨便使用這些化約的指控?(「原住民最會音樂體育,黑人出頭還不是饒舌樂跟籃球明星」?)我們長久以來對歧視的認識含辛茹苦地建立起來,一談到政治,怎會崩毀地如此迅速?


德國夫婦轉身離開老宅之際,義大利老婦人突然提高聲量對他們舉起拳頭:「法西斯!」

妻子驚訝地回頭,隨即抿緊了嘴離開。我不記得導演在此有什麼評語。

想想也是。各自的歷史早就寫好了。誰管妳有多少人還抱著歉意?哪來的歧視?

歧視不在。我很慶幸可以不發言就脫離這個骯髒的戰場。我慶幸自己不是純粹的外省人,我慶幸自己沒有如期所願投給外省人,我慶幸自己不必忍受這些美麗的指責。

2007/01/12

關於一篇論文的自白

這是一篇關於夜間生活的碩士論文。有關於光、感官、都市生活空間╱經驗,與人類文明的一個錯誤的斷面。

作為社會科學最基礎的事前準備,也就是議題設定、問題意識決斷、甚至研究方法與資料範圍等等,至今尚未完全定案。說清楚點,根本是處在所有零件皆有可能浮動更替的半透明狀態。

重點再也不是最初面對這個問題時「找不到」的無奈與惶惑,而逐漸變成如今「到底該是什麼」的自我對話。我不斷地、重複地逼問自己,究竟是什麼?要不要放入賣淫的歷史?要不要關照夜間勞動的感知史?要不要採用框架分析的符號互動立論態度?要不要編排可憐的巴什拉?要不要深入探取班雅明的城市光輝?要不要堅決顛覆文化傳統裡的明╱暗修辭系列與對比?要不要強硬地接連韻律分析裡身體與社會的空缺?要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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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擾。無盡的困擾。當夜間生活的歷史事實在我腦中不斷堆累,分析成為一種困苦的勞動,並不只是學界神話中所謂「找到切入點」這麼單純,而是永遠無法自我滿足的白日盡頭,恐懼不隨著夜幕高張,卻蔓延在燈光所及的多少地界之上。稍為認真唸書的這幾年來,接觸這麼多知識的精華,能夠引領我的,仍只是極少極少的斷簡殘篇。

碎裂的世界裡,我們佔據有光的角落,踏在疑似明亮的邊界上,對那片廣大的黑暗嚮往不已。

長期以來,我梭巡在各種邊界上,尋找其他逾越者稀薄的身影。彷彿真的可以決定什麼。彷彿只要我在這容許過度的盜獵時期裡拾獲一片偶然。另一段學界神話裡,那個頓悟的時刻,心酸眼亮的剎那,在格物冥思的盡頭終於願意睜開雙眼,一切事物因此點亮,燃起晶瑩的火光。多少人,多少神話的主角,乘著籠罩萬物的火光枝枒不停向外,直至更多的一切完全透明。主角們因此轉身,而所聽聞見的再也不是原來的世界。

我毫不質疑那些神話的虛幻,但如今我知道是怎樣的困窘與挫折讓這些神話在人類文明理性中心之處堅韌地存活。

在這個題目裡,沒有什麼是不可期待的,正因為沒有什麼是已經沈澱的。在序文裡發出豪語要探索夜之真實的歷史學家,最後只以「雞鳴」作為過往逝去之現代化的註腳;不顧學界慣例堅決轉向詩意的科學史論作者,對於夜晚也只有賜予我們幾句詭祕的詩句;主張戰爭與國家絕對意志之氣概的歷史罪人,以米諾娃夜梟的翱翔自況知識分子的思索;獨裁者在夜晚用光柱的序列感動整個歐洲;統治之眼因見到人民被博覽世界的彩光炫惑而喜悅。夜讓所有陰謀坦誠相對。最深沈的夜晚引領最顯著的暴露,最耀眼的真理永遠在破曉之前閃爍。

然而這一切與我何關?

在獲得面紗女神恩賜的靈光之前,沈默仍然如陰黑的深水,唯能代表無盡的死亡。

在這段日子即將迫近的終點之前(我對這個階段的限制極其感恩),我無力地書寫、運動、聲明、對各種事物上癮。網路上的對話改變不了什麼,運動改變不了什麼,連書寫都改變不了什麼。我被迫搬弄從來不曾信仰的理念,傳遞不可承諾的訊息,轉移自己的焦點,期待努力有所回報。

然而這一切與我何關?

世界僅在其極盡繁多之處。我所給予自己的限度,永遠在不可望及的遠方。

來創一個新詞吧。我將要做些什麼呢?在社會學的不穩定宇宙裡,我正致力於一個星球的誕生,在引力萬在的重力場裡,這個吸子的質量與構成元素,決定了重力場的周圍,甚至周圍以外的世界,如何在表面映照出淡薄的魅影,漂浮的各種量體、元素、奇異點,如何因它而些微更易自己的軌道,在個別的世界裡自認自足,卻無可避免地受到我的星球所影響,我希望從中誕生出恐懼的暗影,無法見光,卻依舊存在。不僅是反映著這顆星球的誕生,也堆積著整段時間裡星球蘊含的體驗之苦痛與愉悅。

當然這仍然只是一篇碩士論文,在我自己的重力場裡,這點我無時或忘。

最後,長引一段我在學術階層體系裡的上級,或等待我背叛╱超越的原力導師,在他唯一一本堪稱為書的個人著作卷首,不斷自我逼問與解脫的序文。

「序文」為一本書設框(framing)。高夫曼(Goffman 1974)認為事件或活動之所以有意義,「識框」(frame)是認知的條件,否則我們無從認識眼前發生的事物。而任何識框都包含著規範性的期待:確立內外界分,界定相互涉入的方式與程度,維持注意力的焦點與軌道,甚至需要壓制或隱藏某些線索。「序文」,宣告作者的意圖,錨定全書宗旨,指出主題發展的軸線,界定哪些問題「無關」宗旨──作者無意涉及,讀者無須期待不必要求──摘要並解釋重要概念、關鍵詞彙與專有名詞,並且提示如何恰當地閱讀以獲致正確的理解。換言之,「序文」企圖框架閱讀經驗。然而「識框」雖是我們經驗所必須,卻又是脆弱不穩的,經常發生難以控制的破裂。設框的能力不是當然的。用什麼材料、色調、線條、角度,由誰,為誰,兜攏出什麼模樣的整體意義?是否可能兜不起來(例如,序不了一本書)?會不會無意或有意的錯框了什麼(例如,導言誤導、序文錯序)?關於框的正當性,需不需要證明,會不會引起爭議?是否可能被某些社群接受為當然卻被另些社群判為全然非法?設框的指向訊號會不會規避某些注意力的焦點,或者用未受注意的頻道來遞送秘密溝通,乃至為不同的對象經營全然不同的頻道?這般經營是否可能差錯:原來虛飾的痕跡成為引誘分心的軌道,甚至往歧誤方向衍生有系統的回應,原來無意暴露的私密線索成了公開展示的猥褻,原來暗遞諷諭或幽默的隱軌成為注意的焦點、引發奪框的啼笑或是破框的憤怒,甚至成為他人翻轉設框的把柄?簡單地問:設框為情境限定意義,還是開放意義變異的可能?其作用在於限定統一,還是繁衍播散?設框,單純是作者的責任,還是難以控制的社會事件?

朱元鴻,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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