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12/30

怪談

他以為所有人都應該愛他,儘管知道這從未發生,卻仍然不停倚賴這個想像而存活。


一直以來,他就知道自己有過剩的情感。所謂過剩,並不是一種規律的延展,而是在一般共認的界線之外恣意氾濫。例如在講一個故事的時候,總是充滿了遊走在語言規範內外的敘述。他曾以為那是自由的象徵,卻不知道自己僅只是不斷挑戰別人的耐心,在故事結束的時候,聆聽者對自己的耐心更滿意,耳邊流過的諸多語符則早已失去一切意義。有時他覺得別人不懂,卻沒有發現那不過是自己語言的倒影;像秋日無盡伸展的枯枝,在積水中完整地映出一片繁亂,過不了幾日也就乾涸。

不只是情感,每一天的生活裡,身旁一切不停地襲來。再怎麼刻意忽視,他還是能感覺到人們的動作、彼此位置、眼神交會、語言和聲調裡細碎的變異;不但無法捨去,這些細節反而執拗地不停地沈澱,堆積巨大醜怪的記憶,彷彿是世界對感官的復仇。他越來越無法承受,於是盡可能維護固定的單純的軌跡,然而細節卻因此更鮮明難以擦除,他甚至開始理解他人收藏不願表白的質素,荒謬的是他連自己都看不透。因為太過明白這些四處綻放的瑣物,當需要隱藏的時候,他能躲得更深。

世界並不外於他而運轉,偶爾也會有人意外闖進軌跡。他總是受寵若驚,樂意給予一切來者想要的,在被問到自己想要什麼時,卻發現說不出話來。其實他想要的是一切貼近的訊息。從小他就非常喜歡和別人靠擠在一起的感覺。那些稍遠一點就堆累沈重的細節,在呼吸所及之處,變得渾沌、朦朧、一點迷惘,如此可親。他只有極少極少地體驗過,後來從人們的反應裡,警覺到或許自己要得太多,反而愈害怕接近別人,不願啟動這種理性無法控制的想望。他還是喜歡和人說話。除了珍惜並吞食那些微小的吐吶與溫度之外,也帶著對語言這種東西強烈的好奇心。當過往的記憶累積到一定程度,他發現每當別人說著認為理所當然的事情時,自己從未感同身受,有時會為此感到沮喪,卻也激發更深的探索。漸漸地開始熟習於各種表達方式之後,那些事情開始鑽入深處成為直覺反射的一部分。他的外在慢慢與內裡失去聯繫,述說變得破裂而不自然。他慢慢開始放棄,於是當人們的面貌越來越清晰,卻不由自主地把自己掩得更緊。

他耗盡一切保住這些美麗的闖入者,卻絕望地在別人的故事裡發現,沒有人願意為了同樣的事而困擾。有時他覺得自己是個謹慎的惡鬼,每次只小心翼翼地索求一點鮮血,因此才得以在人世間棲身。只是他所渴求的鮮血,畢竟不是人們願意給予的身外之物。

既然所想的不同,難免充斥持續不斷的失望。他總是試著找尋原因,甚至把過錯怪到自己身上,卻常因此錯過最簡單的理由。而人的表達總是矛盾不協調,他知曉太多細節,因此反而無法找到足以解釋的邏輯。朝著錯誤方向的歸因更加深無助。他開始藉助模擬兩可的預言來解除自己對未知的緊張。這對安定心智極其有用,也更進一步摧毀表達的能力。他時常感到這些不可避免的惡果,清晰地足以阻止遺憾。就像時常襲來的孤獨,只因深知寂寞的根源,怎麼痛苦也很快變得再自然不過。

他不知道該怎麼思考自己。若說不正常,敘說起來又如此平淡;若說正常,卻如此難以求得自己想要的。於是不得不開始考慮其他原因,或許是個性、或許是外型,或許是不經意表達出來的知覺與情感如此陰暗沈重。到最後總在不滿足上打轉,或許是這些不滿原本就不該。

他不覺得這是一場悲劇。或者是,也是一場與他無關的悲劇。他看著台上角色的悲喜、演員的造作,與台下觀眾的投入,那種深知命運裡終有與此重合一刻的虔誠信念,彷彿自己從未有過。他知道必須寫出屬於自己的劇碼,完成之後也不須期待有人欣賞。世界所謂的真切,是表裡之間如何相繫的共識。自己既外於這種默契,便不再如此追求。

其實,他很想把這一切所知所思都當真,但也知道無論他怎麼思考,由於缺少了一點本應與存在並置的默契,永遠也找不到一句正確的表述。

他只能繼續下去,卻愈覺得自己與所有人的距離都愈遙遠,卻彷彿又不是因為什麼特殊的原因。自知這些都不是什麼秘密,只不過是旅人相遇時彼此耳語傳說的怪談。

2008/11/29

在巴黎的時刻

酷企鵝覺得自己漸漸開始對經過的語言感到厭煩。他期待聽到自己熟悉的語言,不管說什麼都好。身旁袋子裡的機器常常響起,用不同的聲音跟小瓦說話。他開始想念小瓦的聲音。但小瓦好像已經不在附近。

他記得自己跟小瓦坐火車來到巴黎,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就算不和機器說話,小瓦也會和許多不同的人交談。就算不說話,他也覺得小瓦在旅行時總是比較開心。既然喜歡旅行,為什麼還總是帶著他、機器、米黃貓和一個新朋友呢?這問題曾經困擾他很久,有時候覺得自己該多休息一點,但現在卻又有點後悔。

米黃貓和新朋友還是顯得很興奮,對路過的人們指指點點。袋子裡的機器在小瓦離開之後響得特別頻繁,他想起它的名字了,手機,小瓦這樣說過。

鈴聲響了,小瓦人呢?為什麼沒聽見?為什麼小瓦不在,手機就不再說話?

他努力地透過縫隙看到手機上的號碼,每次似乎都不一樣。也許這代表不同的聲音,也許這代表同一個聲音的不同表情?也許只是努力地想要表達自己的心情,但卻什麼也不說,只是一逕地響著。

天亮了,兩個夥伴終於疲倦,逐漸安靜下來。

好像起了點風雨,酷企鵝覺得天氣忽然變冷,卻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手機因為響了太多次有點發熱,他便試著依偎在袋子旁邊讓自己舒服點。他知道手機並不想和他說話,那也是正常的,因為自己其實一向不太理會身邊的同伴。無論如何,多點溫暖總是好的。

又響了,貼得近時,能感覺到微微的震動。究竟想說什麼呢?為什麼不和他說?為什麼沒有人願意和他說話?他想起來了,不是才剛剛想到過,這都是自己造成的吧。酷企鵝現在才開始覺得自己浪費了太多小瓦的陪伴。其實,要不是小瓦不在,他也不會想這麼多。

天氣越來越冷,開始下雪了,卻沒有雪片降在身上。小瓦說過在巴黎難得見到雪,酷企鵝覺得自己似乎比較幸運,但越來越想念小瓦的聲音。身旁的夥伴或許因為身軀小,看來受不住寒。他把三人拉在一起,米黃貓和新朋友都沒說什麼,他也不在意。

隨著每一次響聲,手機的震動似乎就會減弱一些,或許是不停的呼喊慢慢削弱手機的生命。在巴黎的時刻如此漫長,手機的生命時間卻不斷縮短。酷企鵝感到有點恍惚,不知道怎麼置身在這樣矛盾的時間之中。他想了太多,覺得自己有點累了。奇怪的是,小瓦在的時候,彷彿大家都有用不完的精力。夥伴們最常做的事情就是絮絮地叨念,他常覺得煩躁,現在又想再聽聽。而現在,那些再熟悉不過的事情好像都已經遠離。他不知道這是否也是自己造成的。倘若是,他希望能再有一次機會。

他把身旁的夥伴拉得更近一些。新朋友抖嗦著道聲謝,便不再說話。

兩天之後,手機終於不再響起,身旁的夥伴也都沒了動靜。他想,如果這是一趟旅行,或許今天的確適合沉睡。

2008/11/16

知識死亡的隱喻

讓國家沒有歧視的藉口:閱讀迄野草莓學運止


我看了野草莓學生努力地不斷地回歸初衷,一再表達自己不涉藍綠,畢竟仍有所感,所以在形成自己立場的時候,努力地隱抑對整場運動及聲援者們多少存在的疏離。那有點像我對這個組織成員面對台灣近代史的態度,儘管保有一定的審視距離,但是仍然願意有所期待。這或是為了團結,或是為了實驗如何形成有效的論述,為了讓自己在這場永不間斷自我分化的遊戲裡,能夠逐漸成為一個相對穩定的現象。只是,或許這些都不必要。某種程度上,我只要宣稱一句「以前批評民進黨政府的內容,現在都成為全新國民黨政權的行事指標」,便能得到更直接的理解。

然而檢視過往,我執意不斷陳述的,一直是對我而言另一個更重要的現象。

我對政治的發言,主要基於四個時段的政治問題,很不幸地皆落在民進黨執政後期:一是2004年對當時兩項全民公投的質疑[1][2],以及對陳水扁當選總統資格的抗爭[1][2],一是2004年底對網路與出版言論自由的控管[1][2],一是2006年從715學者聯合聲明到紅杉軍事件前後的現象[1][2],最後是持續多年跨越兩黨執政時期的樂生保留運動[1][2]。在這些時刻,我曾經言之鑿鑿地提到「自我癱瘓」的概念,認為在過度的宣稱與失去邏輯的批判裡,撇開大方向問題不談,總仍有許多任意使出的判準,正一點一滴地侵蝕整體言論場域,逐字逐句地取消語言合法性,到最後成功癱瘓所有言說的可能性。我以往較不願考慮的是,遺忘不只是精英操作人民的工具,事實上也是知識份子自我催眠的武器。遺忘與自我催眠交互作用的現象,在倒扁前後還是歷史的悲劇,如今主客易位,我們連自嘲活在歷史喜劇裡的機會,都失落在令人瞋目結舌,每日不斷更新卻也不斷指涉過往的言說裡。不久前我還能大聲說出癱瘓二字,如今卻為了想要將這重擔從野草莓身上屏除而失語噤聲。

當然,網路上已有許多聲音,比我更勇敢也更誠實

在概念上,我的立場是,人民的集結本身,無論是燭光守夜、萬人空巷、運動賽事,乃至結夥搶劫,多少都是具有一定合法性的社會現象。有時合法性會有極端的侷限,例如在幫派火拼事件中,論述的合法性範圍可能僅限於單一幫派、或在日常謠言結構裡,只在三五好友圈內;有時會因為與歷史文化脈絡中合法論述的比附而提昇,例如在今天審視歷史上吳鳳傳奇的各種版本,作為現象,就具有發展出牽連各種不同脈絡,形成繁多論述的潛力,或者因為與某個當下的社會脈絡得以扣連,而成為具有高度合法性的正例或反例。

因此,人民的集結、訴求、行動作為一種現象,其與社會脈絡的對應性,便成為其合法性的重要標準,而輿論場域則是型塑與支持當下社會脈絡存在與傳佈的重要基礎。在輿論場域裡的爭論,因此對各種現象的對應素質有決定性的影響力。場域裡,有各人所持的立場、追求的價值、與使用的語言。立場和價值必然多元,然而作為集體現象,本應建立在語言最低限度的穩定性上,倘若語言使用極端不穩定,論述的隨意性質就會擴張至極大,此時立場和價值之間並非彼此溝通,而是彼此表露異質同構的論述,以不限於理性說服的各種認同召喚形式,盡可能自我鞏固並尋求對方召喚手段的漏洞,吸收對手論述所無法涵蓋的對象,並利用情感訴求掩蓋我方的缺口。這種政治論述計畫在成功之處,可以完全掩蓋一切漏洞,甚至將我方成員訓練成能夠自我維護的論述生產者,專責生產足以自我說服的論述,畢竟計畫的目的在於說服而不在於邏輯,於是就算個體與意識形態立場或政治力量核心的論述針鋒相對,仍然不會過於影響這個隨制語言霸權的穩定性。語言的邏輯效力既已受創,這類計畫的實施更進一步將輿論場域中論述合法性的重心,從語言邏輯逐漸移至論述所召喚的感受性上。這兩種動力,造成台灣公共場域裡,邏輯因素迅速從語言效力中剝離以致無限零碎化,彷彿只要完成一個二元等式就可以解決最艱難的數學問題,然而就算自我完滿的數學邏輯也並非這麼簡單。

然而要對此進行批評,真正的困難在於,這類論述的集結並非基於語言邏輯的基礎,而是在每個意識形態成員的心裡形成生產論述的小核心,彼此不停傳達語言邏輯的效度列表,表明在哪些判準下邏輯必須貫徹至何種程度。在這樣的操作下,才產生無數我們今日所見,以「雙重標準」、「立場反覆」、「言行不一」等等傳統判準加以批評的語言現象。若我們僅以此檢視當下的事件,雖仍具有一定效果,但詮釋能力相對有限:例如在這篇文章裡,我曾經批評政府以過度的語言禁制,還原了部份威權時代的社會操控。這些批評放到才剛落幕,針對陳雲林來台的群眾運動裡警察濫權的問題,當然同樣適用。國家體制在受到挑戰並自我解體之前,其壓迫的理路必然相通。最大的問題,以及某種程度上知識自我解消的問題,來自於相對握有較高知識權力的人們,在服膺於某種意識形態的同時,無法適切運用語言邏輯進行批評,其中最顯著的就是把對體制結構的批判,直接歸屬於立於某種意識形態立場而對另一種遂行批評,這樣的錯誤詮釋。而與驅動這種詮釋相同的心理因素,更進一步讓知識精英成為這個詮釋的最佳執行者。譬如,若我們像是幾年前一樣挖掘當下這場學運,應該會得到大致相同的結論,差別可能僅在藍綠調換。而或許就是我們在那時不加批評的隱忍,換來現在舊酒新瓶的歷史再生。又如在對民調的批評上,我們能像這樣對陸委會的民調進行質疑,但是在台灣主權立場上,我們卻還是認定有七成以上的人民支持終極獨立,並因而無法理解為什麼還是要投給支持「終極統一」的馬英九。又如信任,如果我們跟隨道德批評者的理路,認為馬政府或扁政府的作為讓人不信任,根據同樣的邏輯,藍綠支持者理當都能理解自己過度詮釋的作為,如何讓人對政黨信念或政治意識形態完全失去信任。但如同這個本該是自我消耗的結構,在台灣,居然能在雙元對抗的浮面政治裡,成為各自壯大的理據。又如對媒體的標準:只要出現了某些詞彙,例如:M型社會、批評高鐵、批評貓纜、讚美韓國經濟成就、發表中國內部人權迫害事件,或直接批評某些政客的訊息,我們似乎就可以證明媒體站在某個政治立場上,但實際上這種判準卻時常有所闕漏。就較為正面的例子而言,竟要等到陳水扁在媒體前舉起手銬,我們才開始有聲援被告人權的共同基礎。然而在此之前,多少刑事罪案放任受害者在警察逮捕後聚眾滋擾攻擊嫌犯,多少次我們鄙視服刑人的人權、自行靠著少數資料宣告公眾人物有罪、在民氣可用時向司法體系呼喊處刑?司法人權的哪一個部份,在台灣曾經被高度實踐?而我們可曾把握過機會反對,抑或在特定時刻僅是處之泰然,甚至使盡理由幫忙開脫?蘇安生攻擊陳水扁、王定宇威嚇張銘清、老兵潑李登輝紅墨水、白冰冰公開仇恨所有跟陳進興扯上一點邊的人物、理解蘇建和案時徹底偏離證據線索乃至使用情感呼籲,又或是多年前造成吳淑珍不良於行的車禍駕駛如何成為民進黨選舉場的常客...若在視野內納入所有的,而非僅是依據邏輯的發言一同檢視,我們可以見到,圍繞這些事件所展開的正面與反面論述,其實很難體現出某種普遍均一的價值,反而是在立場轉換之間,對這些價值進行最根本的破壞。我們的批評極少為了事件直接面對的價值,而常只為了這個事件能不能進一步召喚朝向我方意識形態的隨制認同。就原則而言,這種行為不過是二十世紀風起雲湧的意識形態運動跨世紀後的遺緒。在這樣的遺緒中,意識形態不再是具有自我反省能力的救世宣言,而只是必須時時以心理效果充填固化的秘密教派。回到野草莓運動,集結初始的代表性人物李明璁,雖然發表過對於想像力消逝的憂心,然而也曾如此批評紅杉軍事件,以及其後廣場學生靜坐。今天看來,「把自己絕對正當化、『有水準』化、甚至抬舉到一個無可質疑的道德高位」、「窩在『不分藍綠』的廉價口號中,刻意營造悲情」等等語句,卻正與外界藉以批評野草莓運動的論述一無二致。

如此細緻的問題還有更多。而事實上,如果不是由各人啟動自省,在當下的語言政權裡,真正的癱瘓不僅是早已發生,也將繼續存在。我們與所有具有正當性的批評語彙失去聯繫,唯一有可能繼續啟動批評,不行反省而亦不自失立場的方式,就是讓自己徹底遺忘。恐怖的是,以這篇文章所持的論點類型而言,原本的形式屬於集體批評,面對的是不同發言者在同一股意識形態下的自我矛盾問題。然而台灣的失憶卻已如此張狂,導致前後不過幾年,這種扭曲的記憶政體竟在同樣的人身上反覆出現,這個時代的意識形態效果,從未稍歇,也早已掩蓋一切其他。

說到底,不斷破壞體系預設價值的我們,究竟憑什麼要求這個體系必須自我運轉下去?

必須再次提起,書寫至此,我們所談到的完全只是能夠進行語言解析的部份。不可忘記,我們所面對的意識形態,作用不僅如此。更多部份是語言還不能清楚表達,分析也無法窮盡,多加評判必然落入過度引申的,語言最幽暗隱晦的誘惑所在。此處談的儘只是台灣政治結構的例子,然而在各種場域裡,諸如二十世紀納粹與共產法西斯政體、自稱與之對抗的自由主義政權、以美國為首的民主國家系統,民族主義、反全球化、工運與新社會運動等等,無處不存在類似的操作效果。在這個龐雜的現象之下,我們根本無法辨識出一個固結的敵人,只能在既已固結的群體之內找尋相關的線索,去分辨並解除這些線索帶來的自我癱瘓的作用。相對於具有針對性的群眾運動,我們在此能夠要求的並不是道歉或下台,而是知識份子最後的剩餘價值,也就是作為自省而不只是執行的主體。

知識與語言邏輯的交換必須更具自主性,而不能與政治意識的感受性過度扣連。相對於人類社會從最初便具備完型的道德認同體系,知識的生產從來就帶著審視戒護,而非只是負責鞏固意識存在的疏離性格,而基於共同邏輯的交換體系,更是我們經由各自所見的現象,彼此修正原則與邏輯,具有自我成長潛力的有效體制。然而在二十世紀諸種大規模意識形態操作之後,這個時代的意識形態作用,如此巨大而有效地襲捲一切知識,同時比起上一個世紀的先行者們,更能細緻地滲透每個個體的語言結構深處。這達成的效果,便是癱瘓知識與行動的聯繫,讓可供交換傳遞的知識力量,徹底臣服於群聚作為權力的認同召喚要旨之下。其中知識使用者的自願癱瘓,更是完成這種無聲壓制體制的最後一股暗流。或許,終究是因為知識分子太多,建立一個整齊的知識演化體系對社會完型的威脅太大,導致社會裡看不見的手決定讓所有知識份子在一再的矛盾,以及彼此重語反覆的反交換形式裡互相咬囓啃噬消耗殆盡?

儘管如此,我自己也採用了同樣的策略。在一個只有我意識得到的潛行策略裡,對各種現象進行劃分與批評。我所恐懼的,其實不只是這裡提到的,在不同場合裡無能利用同一邏輯適時反應;而是總有一天,或許我也會在缺乏反省的強烈信仰下踏上同樣的路,把自己投入這場巨大而不停運轉的朽壞之中。正是在表現上極其類似的潛行策略,完成了我們當下不斷面對卻無法看見的,知識死亡的隱喻。也正是因為無法得見,導致無力感如此巨大,終究只能期待一切不停冒起的破碎的行動,但又不得不面對冒起後抵擋不住的迅速消逝。

唯一的希望,或許確只剩下後續世代面對前代不斷反抗的自然進化能量。我們擺脫不了遺忘的魅影,卻可以盡力保存知識,不斷檢視。儘管意識形態、體制結構乃至生物本能都能流傳久遠,記憶與感受卻不再完整地存於這些新生的個體之中,而是成為知識傳遞的一部分。這給予我們機會,只要個人能善加使用這種人類獨有的反省先祖的趨力,充分理解一切社會的存在與傳統,並置於有系統的反身知識之下,在當下社會結構裡看來茫不可解的許多問題,都會在這樣的狀態下,隨時間不斷流逝。

然而,我們仍然必須質問生者,作為既已誕生的下一個世代,我們能夠找出屬於自己的反抗,成為中止這個隱喻的力量嗎?

2008/10/26

Aux supermarchés

我走進家樂福入口,旁邊的工作人員叫住我,請我卸下背包。


在我狐疑的眼光下,穿著筆挺襯衫的男人很快地在我背包上兩個拉鍊環釦之間繫上塑膠的封裝帶。抬頭向我一笑說好了,我說謝謝,轉身進門,他並沒有多解釋些什麼。

我知道這是什麼。賣場的規矩並不嚴格,我有一次拿著同一個背包直接問道是否要封口,換成工作人員狐疑地看著我,攤手表示什麼也不必直接請進吧。我面無表情地離開,反而忘了向他道謝。當時我心裡正想著,其實我不願意再來了。

從學校回到住處時,會經過一家ATAC。由於價格不貴也貪順路,便時常在那裡添購雜貨。年初來時還有一搭沒一搭,然而這兩個月以來,結帳員每次必然會檢查我的背包,索性進了收銀道就把背包大開。一次與同學一起採買,進了店口才想到背包裡還放著昨天買的醬料罐頭沒拿出來,收據早丟在家裡,頓時有點尷尬。同學說沒問題又不檢查,我說會吧會吧,進了收銀口,一臉嚴肅的櫃台小姐果然要查看背包,嚇得我一身冷汗。幸好橫放的罐頭被書擋住才沒出事。走出收銀口,同學一臉狐疑地問我為什麼會檢查背包?

我不知道。我想起的第一個句子,是其實許多法國人也被檢查了。

搬到城市南方之後,附近住處有間超市。空間明亮整齊,賣的多半是便宜的賣場自有品牌,出入也相當自在。我背著背包出入已經好幾次,櫃台不曾查看裡面,門口的警衛見到也不理會。

有一次我提著大籃子背著背包在超市裡閒逛,走道盡頭遠遠經過一位老先生,狐疑地看了我一眼。我買完逕自走向收銀台付錢,遠遠又看到老人走向我,用極低極輕的聲音請我把背包先寄放在櫃台再進來。您背著背包進來是不行的。他說。

我並沒有問他究竟是誰。他摳摟著梭巡的姿態有點像是年老的小學教師,和我說話時語氣尊敬有禮。是經理嗎?我終究沒問,其實老人也不等我回應太多,向前又遁入四處梭巡的軌道。事實上問了又如何呢?

我微笑向他道謝,排在前面的女人回頭狐疑地看了我一眼。

或許我對老人的身份其實毫無興趣。我只知道最後的去處也變得一樣,這個城市的廉價超商顧客們早已接受這個現實。我不知道下一次課後背著背包的我該去哪裡採買。想了一想,或許還是回去家樂福吧。

不見得/的【海角七號】




對【海角七號】導演魏德聖有一定了解,以及能夠深入觀影的觀眾或許能看到,這部片的拍攝過程受限於台灣電影工業環境的條件導致無法盡善盡美。另一方面,我也相信導演在這部電影的製作過程中,確實跟隨著某些想像中能刺激票房的因素來進行,至少在片裡穿插對比的幾段愛情故事,就有著被當下流行文化影劇作品牽動的影子。這些故事的交互作用關係,幾種不同創作動機與歷程的影響相當明顯。若要無視這些,一逕引導自己某種簡化的批評,例如沿用傳統的作者論觀點來詮釋,或要理解為時代精神的戲劇化表現,或要視為某種文化政治運動的有意識推動者,都必須非常小心,否則便只是從作為創作的觀察評論,轉化成為純粹表達各自主張的寓言。

這些評論的風險,我以為是很明確的。當然,這不代表我覺得這些評論全都無效。

歷史與當下,神話與除魅:想像、理論、真實

透過諸多愛情故事交織,導演把當代的台灣鄉土與存在記憶裡時空皆有距離的日本一併提出。在片中,透過記憶、語言、信件和幾個人物形象所構建出來的日本,要說是近是遠、是愛是恨都有道理。在電影裡既未強烈失衡,有趣的反而是觀看諸多觀者評者所強調與忽略的一切,如何製造出各種過度詮釋的註腳。只是無論捧上天邊或貶入地底的評論,都少有談到幾個電影之內或與觀者之間確實存在的「失衡」:諸如舒國治提到的諸多「漏洞」與「容許」、畢恆達提到立足海角的多元家庭與戀情、甚至讓在平常參與BOT標案最力的地方角頭來執行保護主義等等,對於各種亟於假借電影表達自我的寓言似乎都太過沈重。於是我們看到最激烈昂揚的批評或讚許,常常只基於某個在電影裡便早有其他反證的證據。

或許,這些漏洞、容許與被忽略的失衡,正好讓電影能為觀眾創造出一個神話性的空間。片中日籍老師與學生的愛情故事便是關於電影自身的寓言:在六十年之後,包含著許多努力與故事而輾轉傳來的信,能撫平其實有著太多不公平關係的愛情波折;而藉由在無意識中跨越電影中諸多缺失的容許精神,觀影經驗也能夠因此圓滑而包容,適當地由正面經驗所主導。相對於好萊塢票房片利用長期重語反覆的轟炸策略迫使觀眾不得不忽視所有習慣性的缺陷,在台灣電影的市場條件下能夠有此成就,【海角七號】在這方面相當成功。

除了提供神話式經驗,電影同時也提供了除魅的效果。這兩種看似相反的效果其實架構在相似的失衡意含上。例如在片裡不甚流暢、動輒叱喝和牛頭不對馬嘴的對白,其實正抓住了台灣日常世界裡對話斷裂的韻律;用搖滾樂和西方翻譯樂曲【野玫瑰】來代表恆春「在地文化」的不協調感,雖然在影片進行時隱晦地嘲弄了茂伯的民謠和更在地的電子花車秀與鄉曲管弦,但透過這些元素,卻能夠更有效地在電影背景設定中,扣連住所涉及的不同角色與文化脈絡,展現出更貼近時代想像的感受。

當然我們也必須強調,這種感受性所貼近的,是關於時代的想像,而很難說是一種真實。我雖然並不認為這部電影是某種真實的觀景窗,但也不堅持它必然是種欺瞞。所謂的真實,或更精確地說,「事實」一物,必然揉合了個人經驗與個人對經驗的譯解,才能作為事實而具備繼續被經驗的價值。【海角七號】所達成的,是貼近我們對現實的想像,展現出某種可以在其他所在(譬如影評)裡繼續演出的「事實」。此之所以我們能安心認為自己正透過一步賣座的電影來認識正在當下存在的恆春風土人情,或者將某些論述建立在電影再現的內容上。這都是將電影內容元素視為具有事實特性的理解方案。

於是結合神話性質與除魅效果,我們便有了如今多數評論感想立於其上的「真實」。


殖民不是一定要

在我看來,圍繞在【海角七號】旁關於台日殖民關係的討論,多數只是把殖民後殖民當成藉口。取消對認知與詮釋內涵深刻討論的必要性,反而只是一逕運作政治常用的「在地」「本土」等等模糊概念來形構論述的、是我們為了某種歷史立場而效忠的需求。

例如在這篇文章裡,認為將殖民母國化為陰柔是一種歷史形象的翻轉,便是特別借用了後殖民主義文本分析的論述片段以及台灣人在殖民形象上經常自我陰性化的前提,來構作而成的聲明。然而,我自己除了在主張台灣意識或本土精神,特別是針對國民黨政權的政治聲明裡之外,很難想起最近有什麼論述是把台灣人自我陰性化的,而這種陰性化卻又時常夾帶著陽性奮起的宣稱;而許多關於戰後在台日籍人士的論述(甚至是國府政治宣傳),卻似乎從來不曾脫離戰爭勝負帶來的陰性化形象。如果我的記憶不與多數台灣人的記憶相去太遠,那就是說,在文章此處所做的宣稱裡,是透過一個架空歷史的指涉,來企圖召喚一種陽性奮起的本土文化運動。倘若與前文的「去精英化本土文化運動」結合,直接令我想起的就是在某次交涉時,代表手下大聲叱喝女人不該插嘴的場景,以及片中女性除了主角之外總是隱忍被動甚至無聲的形象。另外這篇文章多少能夠代表許多不同立場的論者,在分析角色象徵時把電影看成樣板戲,在這些小人物身上附加單面意義賦予過度任務。這些都容易使得導演細緻而曖昧的呈現手法大打折扣。說起來,【海角七號】在電影內容上,已經守住再現分界而不過於多加評價,其平衡的力道早已超越許多影評一意呈現的片面景觀。

至於許多更粗糙的評論(例如[1][2]),有時只是藉機出手指桑罵槐,與電影本身無大關係,也不必多談。

話說回頭,對電影進行文本分析並不是不可能。然而這種分析涉及的時常是看見在電影創作與劇情背後的影響因素,根據不同的分析方式,至少有幾種預設存在:1. 電影作者在自主情況下掌握劇情與所有細節的走向;2. 電影劇情或其他元素受到絕大多數觀眾的認同並能夠喚起部份與殖民脈絡相關的感情;3. 在電影創作並存在的時空背景下有一種或少數幾種可供描述的殖民意識;4. 電影本身具有可分辨為創作企圖以及潛意識影響的作者狀況;5. 作為分析對象的特點可以在某種文化或社會脈絡中找到著力點、以及能夠在相關創作的系譜裡找到對比元素,等等。而在【海角七號】這樣一種票房取向,在低度發展的電影環境裡,受到高度歡迎的孤例之中,這些條件都非常難以滿足,讓許多大言夸夸的評論必須對文本的細緻紋理視而不見,好藉以滿足常規性的批評論述型態。

另一方面,某些論者樂於稱這部片為某種「本土」精神展現,但卻在關於殖民立場的分析裡,宣稱單面向的包容某處或排斥某處,這本身也相當可疑。其一,聲稱「本土」或「在地」,必然同時傳達出某種「外在之物」的訊息。那或是中國、或是日本、或是台北、或是觀光產業,或是流行消費甚至全球化。這些都有可能成為殖民的能動主體。關於本土的宣稱,或拒斥,或擁抱,或曖昧對待外在主體,都只能存在於映對的關係裡。其二,在地聲稱的意義,是以地域的分界,來輔助證成某種特殊性,這又必須相對於一種普同性而存在。於是,這個宣稱必須述說一種「正在此地的外在之物」,以及完成「此地有不同於外在之物」的論述。缺乏對這個過程的同時觀照,或只否定這個過程的部份效果,本土的宣稱便容易轉向本質主義發展。而本質主義運動,正是單向度意識對多元社會的殖民運動。

於是出現了孫瑞穗這篇相當微妙的文章。這篇文章批評了台灣認同「被偏執力量誤導為政權爭奪的工具」,企圖完成一種開放的本土想像,但這個本土的名號,卻是掛在一個匯流「各種現代文明和殖民現代性」的文化敘事之上。這裡對比的他者,一是被誤導的狹窄本土觀、一是「世界上其他由單一民族組成的共同體文化」。分開來看,後者的概念,除了原始民族之外,幾乎已經不存在於這個世界;而前者或許成立,但至多是作為需要觀想的過往而存在。這裡的問題是:掛名「本土」的必要性是什麼?更簡單地問,在【海角七號】裡呈現的文化想像,是否在沒有觀光海灘和恆春小調的台北或高雄也正存在?如果考慮到電影劇情對「在地」的城鄉分野導致樂團組成,這裡提到的「本土」的界線又為什麼會落在「台灣」?

其實本土的宣稱並不是一定要。或許我們可以因此相應地擺脫不停凝視殖民的強烈需求,至少也能更細緻地思索在不停游動的界線之間各種殖民架構的流變如何被實踐。


給存在我們之間的太平盛世

不管從哪種角度來說,【海角七號】都不是一部水準很高的電影。對我而言,最重要的其實是導演能夠更精準地抓住日常對話的韻律,儘管片中仍有一些典型國產片令人尷尬的,過於文學化或嫌陳腐的對白,但人物對話與互動反應的間隔卻很實在地呈現了台灣日常對話情境裡常存的溝通磨合與斷裂的型態。台灣人並不是一個能夠流暢對話的社群,這在政治敘事、公共議論,乃至日常生活裡隨處可見,在一般的藝術呈現裡多半以象徵方式描繪,卻少有像【海角七號】一般緊緊扣住斷裂韻律的作品,此處並不是依靠表演技巧完成的長鏡頭來實現,而是靠蒙太奇的技術,也就是導演的靈活技巧補足多少仍顯青澀的演出。

導演魏德聖似乎不曾諱言,【海角七號】是為了他一直想創作的【賽德克.巴萊】而製作。但對我而言,【賽德克.巴萊】的神話性必然太強,我比較樂見【海角七號】更早完成。以後者尚未完成的預想偏見,導演在【賽德克.巴萊】裡很難更貼近對現實的想像,也很難以類似的細密安排回應如此複雜的社會脈絡。

不僅是回應了複雜的脈絡,事實上本片所安排諸多元素的和諧過程,也相當程度自動抵抗了許多形式化的批評。譬如我們很少再見到「安排在地人講台語粗話就是用沒文化形象歧視台語文化」之類的說法,而諸多邊緣意象(非常態感情與家庭、黑道掌權、溝通困難動輒暴力相向)的指涉,也不被認為是具有貶低意圖,甚至具有正面意含而為人接受。當然太平盛世不是沒有代價的。譬如,雖然我們欣見多元感情形象的存在,但畢恆達面對觀眾的提問仍然重要。這自然不是對電影本身的批評,而已經是批評圍繞著電影的社會現象了。

某種程度上,透過除魅的真實想像,以及神話化的寬容效果,【海角七號】創造了一個屬於它自己的共同體。在這個想像的共同體/共同體的想像裡,孫瑞穗沒有說錯,陳宜中沒有說錯,甚至許介麟、江文瑜也並沒有說錯。事實上,相對於許多論者時常提到的「包容」,我更願意說這部電影有很大的感動力量來自於彼此「連結」。而所連結的人們彼此有可能極端不同。這部電影所設定的角色背景,多少帶有邊緣或破碎的性質,然而這個「外於」的效果,卻時常被「含括」的力量納入特定的詮釋脈絡來處理,用來證明某種內聚性的思考邏輯確實存在。這些評論極為可惜,也可說是錯失了機會。在這個時代,和解從來不是答案,只是不斷勾引著「下一步別人想怎樣?」的陰謀恐懼症,以及「我們該利用和解來做什麼」的陰謀強迫症持續交替發作。【海角七號】熱賣得意義,對我而言,或許是時代正呼喚著,在反對這個症候群的基礎上,建立起關於太平盛世的新的想像。

2008/10/04

我是文藝青年

這是對一份文青問卷的答案集。在回答之前,我必須先聲明:本人就是不折不扣的文青。詳情請參閱本部落格任一篇文章。


1. 文青都愛村上春樹
我是因為看到這題而產生巨大的違和感,才決定寫這篇文章的。因為我一生中從未看完過任何一本日本作家的小說,也沒看過任何一本莎士比亞,也沒聽歌劇,對志文出版社的世界名著系列更是完全不熟(只有因為課堂需要買了悲劇的誕生跟另外什麼之類,不過也都沒仔細念)。我看完的就是幾本中國經典小說話本、倪匡金庸、亞森羅蘋(不過沒看福爾摩斯)克利斯蒂、史卡德系列,很多漫畫...

2. 文青都愛攝影
我一直都以為自己會因為攝影而窮死,幸好人類發明數位相機。話說回來,我以為現代人早就已經置身於熱愛攝影的文明了。另外,這題配上下面說文青不愛一向以正妹自拍照為大宗的wretch,其實還頗為尷尬。

3. 文青都極瘦
我好像從出生之後就沒人說我瘦過了。

4. 文青褲子都窄的像褲襪
這題顯然跟第三題很有關聯,基本上愛穿窄褲的胖子不是沒有,不過我實在很難想像數量會多到成為一種類型。

5. 文青都穿極簡但貴的衣服
我買的衣服比較貴是沒錯,不過Hengten跟Net之類的店服務不錯又不必殺價,應該沒啥不好吧。

6. 文青很雷光夏
我總共聽過雷光夏三首歌。以她產量而言,確實應該已經被影響很深。

7. 文青很後搖
Radiohead算後搖嗎?我蠻喜歡這個團的幾首歌的耶。

8. 文青can’t live without converse all star
說這句話的人,不知道有沒有看過威爾史密斯在i, Robot裡面幫converse打廣告的場景。真文青啊。

9. 文青的頭髮不能打薄
我洗完頭都不吹的。希望這樣有接近一點。不過我若是要剪頭髮,打薄總是早於剪短。令人扼腕。

10. 文青都戴看起來沒什麼但貴到不行手工粗框眼鏡
這個違和感更巨大。我沒近視,所以戴眼鏡對我而言實在是太過奢侈。

11. 文青喜歡歐洲遠勝過美洲
說起來,我對盧森堡其實沒什麼感情,而且美洲再怎麼說也是有格瓦拉的地方,這題出的真的很怪。或許是用詞不精準,想要說美國不小心打偏擊中美洲吧。(猜透文青的心不容易啊)

12. 文青不用wretch
我有用來剪報。而且wretch上文青的數量絕對超過一般想像。(或許出這題的人是看不爽反無名浪潮的反文青吧,不過反無名的人絕大多數應該都不會承認自己是文青的)

13. 文青都會學法文或西班牙文
本人目前正在語言學校讀法文。好不容易終於又被說中了。

14. 文青只看深夜MTV
這題語意相當含糊,我在深夜比較喜歡看的是違禁圖片之類。電影也是有看一些。

15. 文青愛去誠品看書
我愛的不是誠品,而是熬夜。不過這題就算打中好了。

16. 文青在很暗的咖啡館看書
我不只看書還寫論文。這個世界能工作的地方並不是很多(尤其又要可以抽煙的)。又打中了。

17. 文青不吃便當
這題真的太匪疑所思了。這是說讀東海大學住小套房的全部都不是文青嗎?

18. 文青煙抽很大
打中了。不過這個社會煙抽很大的社群差異會不會太大...

19. 文青咖啡喝很大
又打中了。不過這個社會咖啡喝很大的社群...

20. 文青酒喝很大
我喝的時候確實喝很大,但跟我喝酒的都叫我文青,所以我猜他們應該不覺得自己是文青。

21. 文青一定要有MAC小白POWERBOOK
有耶我有,而且金髮尤物的女主角也有。

22. 文青要會樂器
我多年前學過鋼琴,然後打過小鼓、木琴、鈴鼓、三角鐵,試彈過吉他...只是,說起來我最會的樂器應該是CD唱片吧。


分類真的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如果要被這些問題全部打中,這樣的人我無法想像,綜合來看,這些問題也極其散漫,不管用什麼積分標準來區隔,我並不認為能區分出怎樣的社會範疇。

事實上,對一個訓練有素的社會學學生而言,分類常常只是表露了分類者的見解,而一個社會的分類則表露了這個社會所願意容忍的某個文化面向。發言本身就有力量,就像是無論這個量表有多荒謬,我們還是會回歸文本來比對批評。而我們的回應也因此被拘束在這個量表所構成的平面上。這也便是問卷這個概念所具有的基本問題。與這個荒謬的量表相比,其他問卷並沒有更優越。

參考:
我不是文藝青年,如果要如此定義。
如果要如此定義,我不是文藝少女
我‥‥也不是文青
[好公民練習題] 普遍溝通行動閱讀測驗(非心理測驗)

2008/09/15

Au Rez-de-chaussée

我趕往樓下去見剛走出車道口的老先生,我說,真的很抱歉,我下午在附近找不到您的房子。

他有點惺忪地看著我,說,我就住在一樓,您的樓下呢。您從窗口向下叫Andries, Andries不就行了嗎?我重複一次「Andries先生」,他笑了。他說要到附近的店面買東西,問我要不要陪他走一段。

老人的唇邊帶著厚重的口沫,飄出烈酒甜洌的氣味,走不成直線,口齒也不似下午邀請我到他家喝酒時那樣清晰。他的狗Iris開心地在旁邊竄跑。他很可愛。老人說。

路上我們碰到一個帶著四五歲小女孩的青年。老人與他握手聊天,兩人言不及義。穿著嫩粉紅色的小女孩從她所在的位置遙遙望向我,我朝她笑笑,面色嚴肅的青年看了看我,但並沒有問我是誰。兩人道別後,老人說那是這裡的...,我聽不懂這個單字,老人說您知道民主制度嗎?他是這裡市長以下的第二人!但我不同意他的政策。我說那您沒投給他囉?他說噢我還是投給他了。我說我從台灣來的,他說是福爾摩莎啊,那麼您是國民黨不是共產黨。他如同當年人們用了nationaliste代替國民黨,我便笑說歷史總是不斷重寫,我們現在正在試著重新對待以前的歷史。他說那當然那當然。台灣與中國會統一嗎?我說還在爭論呢。他問蔣介石的中文怎麼念的?聽了我念,便聳聳肩表示跟法文也差不太多。

我們走了十五分鐘到附近的超市,老人買了一罐狗食。

到了車道口大門邊,我說我對這裡建築的結構真是一竅不通,您究竟住在哪裡呢?於是他邀我進去。

走下車道,馬路旁的一樓轉眼成了二樓。往左拐進車庫門卻是我窗戶正下方的小院子。我住在這,您看,是窮人住的地方。老人說。

我們走進門,房裡有濃重的煙味。格局有點像樓中樓,只是上層的臥室似乎沒有窗戶。房裡的電視開著播放新聞頻道,老人要我坐下,Iris和另一隻叫做Doli的狗搖著尾巴在附近晃繞。他拿出一瓶Pastis與水,把水兌進小杯之後,原來黃澈酒水便化成灰白混濁的液體。我突然想起一位朋友向我說過這種加水會變色的開胃酒。這是魔術,老人說。這是全法國人都喝的酒。他說了幾個牌子,我想起早上才在課堂裡看見文章裡有其中一個名字,作者嘲弄法國人只愛自己的小宇宙,出國旅行總是想著趕快回家倒杯開胃酒喝。

Iris走來躺在我的腳邊,我搔著狗的耳後。他真可愛,老人說。房東太太不喜歡這隻狗常叫,所以我剪斷電鈴,免得電鈴一響狗就叫。我說對我來講沒啥問題。他真可愛,老人說,喚著Iris要他爬上沙發,狗興奮地跳上去,舔著老人的面頰。老人點了一根煙,我說我可以抽煙嗎?他正色說不我們不在屋裡抽煙,隨即笑出聲來。你問這不是白問嗎?我都在抽了呀。我摸了摸身上說忘了帶菸草,他拿出一個小裝置,從盒裡抽出一根帶濾嘴但卻是空的紙煙,把菸草裝進裝置,一抽一拉就把菸草填進空紙煙管裡。這也是魔術,他說。這些在菸草店都能買到。你不喜歡Pastis嗎?你幾乎不喝的。這酒本不適合喝快,但我還是撒了謊,說自己不太愛喝烈酒。隨即又說其實我比較愛喝伏特加,跟朋友在一起也是喝啤酒跟葡萄酒。他說你偏好啤酒嗎?我說請不必了。

我們聊了幾句,老人便開始有點沉默,向後沉入沙發。有線電視新聞台的內容開始重複時,他拿起手機說要撥給十八歲的兒子。無人接聽。您在這裡住多久了?我問道。他看看我,笑著說我退休了,在這就住到死囉。我有點窘迫,重複一次問題,他說住了七個月。我說那您也是新來的嘛,他便笑了,順手又撥了一通給兒子,仍然是語音信箱。他不接我電話,他要去參加共產黨了。老人說。我說現在週末應該去跟朋友玩了吧。他看看我的左手,又填了一根煙給我。你怎麼不向我要煙呢?我說不大好意思一直要,他又笑了。我說我二十九歲了,正在讀第七個月的語言學校。他說你講起法文不像只唸了七個月,但你是個老學生了。我也笑了。這是我來法國聽見最誠實的回應。我說鄰居的學生是要去念高等經濟學院,他說是嗎,她長得很不錯啊,你和他說過話嗎?

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新聞上重複的話題。他問了我一些台灣的情況。我說您時間上會不會太晚呢?他說不會。沉默了一會,問道,你要在我這裡吃飯嗎?還是要走了?我說我還有工作得做呢。你平常都做什麼菜?中國菜嗎?我說拿到什麼就做什麼,他笑說你不是個廚師啊。你若不愛喝Pastis,可沒義務要把它喝完。我看了看手邊不適合慢喝的酒,不知道該怎麼告訴他說這酒不適合慢喝。於是起身,老人也跟著起身,說你要留下吃飯還是得走了?我可不是要趕你走啊。我已經可以辨識出他捉狹的眼神,便笑說我真得走了還得工作。老人便送我到門口。

你知道了,要找我往下喊就行了,他說。我向他道謝,轉身走上車道。剛來還是下午,現在門內卻已漆黑一片。

2008/08/18

為什麼不是愛情?


對於他方的執迷,自從緊抓著影像敘事的少年時代便已開端。少年孤傲,容易以為自己所見便是整個世界,於是任由碎裂流轉的蒙太奇帶領,自陷於癡幻的虛無。

很快地,對自我重複的影像宣示感到不耐。自認也是一個蓬熱呼吸著的身體,受一廂情願的普遍主義誘引,太過認真地生活,結果所有的幸福僅是暖暖地沉入炙日下蒙熱的淤泥裡,隔著一層穢物,悲痛或喜悅都是看不見的過往。

遺憾自始至終都是難以割捨的主題。雙手握著拳面向一切,緊纂的手掌說什麼也不願鬆開。好不容易來的才一瞬眼又離去,徬徨與茫然在遠方不著邊際地呼喊,密不透風的文字之網自我閉鎖,曾以為在某些所在終能遺忘痛苦的自悔,又發現只不過擴張了難以見人的高傲悲憫。

經過這麼多年,聽著活生生的呢喃從耳邊不停冒湧,悲痛的人們卻板著一張臉說自己還是會堅強。或激越狂傲或黯然低語,總是期待些什麼又不知為何不能落空。我彷彿能融入一次又一次過耳的災難,依著別人的故事擺蕩,無非一則根縻失落的寓言。

夢做的多了,眼裡嘴裡全是過往的魂靈,方才暗笑自己總是在門外徘徊探詢,身心逐漸冷卻。

總是自滿於從文字裡梳下殘屑的本能,而不願面對梳理下來的畢竟是無人聞問的殘物。過於珍惜連物主都拋棄的痕跡,結果便是自溺於不停破滅的諸多平行世界裡,旁若無人地咧嘴嗤笑,避開還在淌血的傷口,不願與妖自較,妄想自己還有機會修煉成人。

轉頭忘卻賦予自己的任務,重手對自己一再傷害。明知無法承受又負氣不肯認難以更易的脆弱。一切疑惑在問出口時就有答案:自己爭來的傷害,又何忍怪罪別人?

但,為什麼呢?面對深知的答案,疑惑仍然執拗迴盪不去。

2008/08/15

當動畫終於成為電影:【瓦力】 [Wall.E]




事實上,相對於前半段高明至極的實體鏡頭模擬、焦距、光影和攝影機運動等等CG炫技,電影後半段主要的太空場景在技術上反而顯得有點平淡無味。那畢竟是我們太常見到的特效場面。若非有皮克斯電影裡難得一見的真人影片作為對比,在【超人特攻隊】中導演執意維持的漫畫式人物造型將失去原先動畫本位的效果,而淪為光面模型場景中喚醒陳舊記憶(如年代久遠的【威探闖通關】)的卡通物件。


擬真、致敬、抄襲、擬仿、諧擬

好萊塢的動畫影片,作為高度資本集中的商業化訊息,在表現手法上,一向以最平穩的擬仿為主。從【威探闖通關】類型的「結合真實」、【獅子王】裡用3D動畫技巧在羚羊奔馳的大場面中模擬並融入手工畫片,到【小蟻雄兵】參照黏土動畫元素拍製,而後到【玩具總動員】以無機材質填補技術空缺、【史瑞克】裡在角色衣料皮膚等採用擬真材質等等進步階段,再不斷吸收從【侏儸紀公園】開始眾多特效工作室在實景電影裡大量採用CG特效的經驗,以及傳承迪士尼以降美式動畫世界的物體與角色運動定律,以皮克斯為首的各大CG動畫電影製作群,逐步成功地結合手工動畫的誇示手法與擬真特效的製圖技術,建立起複雜的訊息傳達體系,與閱聽者長期的觀賞經驗互動,更進一步穩固了動畫作者與讀者之間有效傳達的廣泛默契。

而另一個分支則是美國長久的科幻片傳統。特別是電影史中將機器擬人化的長久過往,以及一再自我重複,表達電腦能獲取情感與思考能力的主題演繹,導致我們在見到一台能表現感情、具有諸多非功能化零件(眉毛、眼皮乃至痛癢觸覺)、無效益行動(關切生命、發抖等)與有機型態(零件燒毀只造成遲緩虛弱而非功能截然喪失)的機器角色時,已不需要任何解釋便能順利接受。

而在【瓦力】一片中,皮克斯將原先顯得曖昧卻單義的模擬(到底像不像真的?這像是我們見過的哪個片段?),藉由吸收不同的電影史脈絡、直接向影史經典致敬,以及採取動畫和模型電影的表達方式等等手法,成功鎔鑄出一部必然成為經典的動畫電影。之所以為經典,其實不在於創造了一個難以企及的高峰,而是宣示動畫電影成熟期的到來,一種類型的自我鞏固於焉完成,在CG動畫長時間技術面的生澀嘗試,及引入導演取向以充實影片骨架(Brad Bird在【鐵巨人】之後進入皮克斯導演的【超人特攻隊】、【料理鼠王】)之後,皮克斯在【瓦力】的製作裡抓住時機,站在眾多發展完浚的累積之上,建立重要的里程碑。

從此之後,全CG動畫電影可以從實景電影元素的諧擬宿命中自我解放。從近似抄襲的擬仿到足以包含參照與致敬的手法,宣示著自身與「真正」電影能夠比肩。


議題

許多人特別注意到這個特性,或是因為片中呈現了與當代議題,例如環保、消費主義與商業擴張等等有關的訊息。事實上類似的訊息甚至表現技巧都不算嶄新,稍舉一例,垃圾充滿世界乃至太空的預設在一九九零年代的電腦遊戲[Space Quest]裡就已經出現。該遊戲開始的場景是如本片後段太空船裡的垃圾堆,遊戲設定同是充滿垃圾不適人居的地球,而遊戲中的過場動畫也無獨有偶地以音樂向【2001太空漫遊】致敬。

當然,在這個未來已經發生(2008!),全球環保意識與反全球化運動空前集結的今天,類似的指涉自然有其特殊性。然而若取消片裡重語反覆的垃圾意象,其實所傳達的意念,或許並不比【ID4星際終結者】裡耗盡自然資源的外星人、【駭客任務】裡人類近似病毒的反諷預言,或【惡靈古堡】裡舖天蓋地的umbrella公司來的更豐富。面對閱聽大眾的好萊塢電影,似乎在議題訊息的傳達上也只能如此貧弱。相對而言,美國紀錄片類型在議題衝擊上的大膽嘗試與成功經驗,似乎更不應該受到忽視。


感情戲

在劇情上,【瓦力】的編導採用了相對安全保守的愛情元素,但在形式上則較為不同,描述兩個機器人之間的感情(可惜同時承續了美式動畫傳統裡的性別刻板印象),一段受主角啟發的人類戀情故事支線則適切扮演了烘托的角色。然而,正因其新,對閱聽人而言,機器人之間產生感情的過程缺乏由觀影經驗長期植入的訊息印象,便多少顯得有點突兀。相對地,導演在感情故事的節奏與橋段鋪陳上相當平穩,也近似於票房電影的傳統操作手法。

倘若真要見其新,應該是在兩位主角的戲碼中,導演安排了天真而惹人憐愛的男主角,以及工作幹練卻未經情事的女主角。這種在真人實景電影裡難以順利鋪排的愛情組合,在動畫電影習於角色誇張化與幼稚化的傳統裡,卻得以自然地呈現也不致平板,不得不歸功於編導的洞見與巧思。正是因為誇張諷刺的漫畫類型傳統早已穩固,動畫角色於是可以透過結合駁雜反覆的敘事和簡單直線的情感予以呈現。實景電影裡我們習於要求的角色心理深度,在動畫電影裡可以不值一提。

從這個角度出發,導演在片裡使用歌舞片[Hello Dolly]作為素材的驚喜便有了可見的脈絡。透過類型化電影的播放,如同在他處置入的真人實景影片一般,對比並凸顯了兩個時空的差別。【瓦力】利用CG生產的擬真三維空間以及劇情設定相距七百年的科幻時間縱深(且看歷任艦長的照片如何從真人照片變成漫畫人物!),代換成真實—擬像的距離,宣示自己與實景科幻電影等高的野心。

也正是因為拉出了這樣的對比,編導得以更獨立於諧擬的桎梏之外,更自由地塑造這個七百年後的人類世界。藉由人際網絡徹底架構在電子訊息網路(無性化?)的設定,巨嬰人約翰與瑪麗享受的實體愛情,向我們傳達一個已然平板表淺的感情指標。相較之下,機器人靈活的行動與表情、牙牙學語的努力以及歷經險阻危難的旅程,都讓這段感情看來更為合理而易於投射認同。


(操演)現實

於是,當我看到旁邊的神鬼傳奇三介紹影片裡,製作人口沫橫飛地說這部片結合了動作、愛情、懸疑等等數不完的元素;看到許多人被瓦力裡「純真的感情」所感動;看到許多人認為【瓦力】包含了嚴肅的深層意義;看到許多人為了皮克斯的創意再一次創造奇蹟,這類的評語,其實我看到的,是好萊塢在成為電影的本體(不只代名詞)之後,又在皮克斯手裡創造了一個全新的影像真實。

2008/08/13

我們究竟看不看得見北京?




就一個學術使用者而言,我們在意的一向是自己的生產對於學術積累有沒有貢獻。在這個意義上,所有的重語反覆都令人不耐。我們似乎預設著讀者具備大量而仔細的閱讀先見,所在意者,也僅只是在這樣深入理解之後,能否再提出全新的洞見。

然而就一系列面對社會的行動來說,光是構造那樣一種足以傳播的先見,就是最大的挑戰。


在這本書《看不見的北京》裡,揉雜進許多脈絡:民主、自由、人權、統治手段、比較歷史、國際關係等等。一般而言,站穩了台灣社運界普遍承認的各種立場。或如作者所說,是必須有人訴說的現象,是尋找並提問中國為自己劃下了什麼記憶

書名本身不由得引人遐思。在首先懷疑我們為什麼看不見北京,以及自己看見的究竟是哪個北京之後,接著要問的是:誰看不見北京?我們該看見哪個北京?或北京看不見的什麼?

淺薄地說,這是一個觀點的問題。或說認識優先性的問題。

作者表達的焦慮相當準確,書中的內容確實也離不開觀點的政治。迄今為止,我們所見到關於奧運與北京的訊息,正如其所說,常常纏祟於擁護支持或敵視反對的既有陣營四周。在長久的發展下,無論擁護或敵視,其實早已說不清楚自己所聚焦的究竟是什麼,乃至於在人權集結的場上,也會產生拿我族傷亡來證成集體暴力的怪異訊息。北京並不同於上海或深圳。這個政治與官方文化的中心,在台灣的見識裡,未曾成為所謂經濟活水的夢幻焦點,卻常是國際政治和社會運動者千夫所指的對象。而一旦奧運確認將在北京發生,大量的資金與創意伴隨著商業—媒體—政權共謀系統源源注入的結果,便是一向在其他場域執行去政治化工作的訊息生產體制,在北京之上迅速集結起來,完全覆蓋了原有的反省聲音。從這個角度而言,本書填補了一個訊息的斷裂。雖然不能說是全新的揭露,但是在訊息視野的穩定性上確有貢獻。

無獨有偶地,在中國也出現許多以「看不見的北京」為題的生產。以網路所見,這些生產以南方報業網(南方都市報、南方日報、南方農村報等等)所屬《城市畫報》211期專題〈看不見的北京〉為最大宗。其他如歷史著作攝影集報紙專題甚至時尚專欄等等。這些主題專注在拓展既有訊息的深度,傳達小人物群像、消費訊息或視覺以外感官的訊息。相對而言,台灣版《看不見的北京》作者所聚焦的,一則在奧運這個事件,一則在相關建設與訊息之中難以得見的各種人群或視野。

中國的這些生產,同時也是一種填補斷裂的作法。這些生產,同樣不貼近政權歌功頌德,也同樣展現一個在巨大而專一的訊息流裡看不見的城市邊角。它們與本書的差距,鮮明地點出一個更有趣的問題:我們能否展示自己的社會是一個不滿的社會?對全球社會運動而言,問題則是:國際的主流認識如何成為在地的主流意見?

綜合這兩個問題,必須自問:我們能不能將全球性社會運動所帶領的價值用於自省?在書裡多次提到,中國目前所採取的壓迫與統治手段,事實上在世界其他國家,若不是有歷史軌跡可尋,便是在當下仍然不斷發生(乃至共謀)。書中訊息所指向的價值,因此不止於北京,也絕非與我們自己無關。

在這個角度,看看社會運動在台灣分裂破碎,缺乏包容與思辨的現貌,我其實並不認為有多少人能懇切面對並思考這個涉及觀點的問題。尤其是,如果我們還把自己禁錮在以感性連結為基礎的小眾群體裡,依據理性價值彼此認同的社會運動也必然無從發生。倘若最後我們眼中所見,仍是根據自己光譜攝取而來的色調,在這本書中累積的資訊與作者的呼求對我們也不會產生任何意義。

於是,《看不見的北京》最重要的意義,或許便是作為一塊測驗讀者自身價值的試金石。儘管類似的精神在二次大戰後數十年間不斷自我展現,歷經壓迫與戰爭的侵蝕而常新,對台灣而言,恐怕卻仍屬於一塊看不見的幽暗之地。

2008/05/15

人道不是我們的義務

關於四川震災,很快地成為台灣熱門的話題。無論支持以怎樣的型態馳援,或根本反對投入資源救災,都是由於台灣各種長期存在的NGO行動、社會道德底蘊、政治對立論述等等共同塑造。從開始就可預期,在議題層次上,這個事件比起世界其他角落正在發生的災難,必然引起更多關注。


而每個人都穩穩地站好各自的立場。這也是台灣各種政治場域裡一再自我重複的現象。社會學裡,利用「選擇性的親近」來詮釋社會言論場域的現象,已有百年傳統,望文即可生義。

這時有個奇特的關鍵字出現了:人道。由於出乎意料地成為箭靶,在立場各自鮮明的平淡常態裡,一躍成為論述生產所圍繞的核心。人道的概念,從來不是什麼清楚的運動目標,儘管確實沈澱在以西方詮釋為主的社會道德之中,但就我的記憶裡,一向都在語言運作裡僅僅佔有次要的角色。當然這也造就了政治文宣最好的攻擊標靶,由於相關論述生產尚未固定,於是便形成最為容易進行符指假翻轉的實施對象。以激烈的指責摧毀從不存在的堅固堡壘,在無人山頭樹立光榮而平淡的旗幟。

這個行為最重要的結果是,無人山頭並非果真無人,佔地為匪終究會影響過路人,不是搶奪財富,而是在自己的山寨裡向路人丟泥巴石塊以此取樂,增加行路人的負擔。於是以往只放著人道路徑自然存在的人們,多少會把眼光轉向這個小山頭,論述生產動員起來之後,就像四川震災被動蓋過其他災難一般,人道小路也突然立起了高牆堡壘,連同路邊頑童蓋起的小山寨,一下子成為熱門觀光景點。就這樣,在虛無的基礎上,立起了新的政治語言纏結。頑童們的成就感迅速累積,更增添不可一世的氣燄。

另外有些小鬼躲進高牆這邊。他們對著山寨丟擲泥巴石塊,同樣卑劣地取笑。不過小鬼們更有信心,因為他們認為自己這次站到了正確的一方。過路客們玩不起這種遊戲,於是紛紛離去,留下高牆堡壘、小徑與山寨,戰爭從此變成頑童與小鬼的戰爭。這樣的場景已經在台灣政治言論場域搬演過無數次,至今我已數不清有多少小徑上,多少頑童與小鬼還在樂此不疲地彼此取樂。這些人們彼此拉幫結派,學習非洲軍閥取起莊嚴高尚的名稱,並用自己貧弱腦漿裡所能擠出最污穢的語言彼此相稱。這個遊戲看不到終止的盡頭,過路人們開始發覺自己每次的旅程都充滿荊棘。

就因為社會的本質無處不政治,於是論述的世界裡就無處不挨擠著如蛆蟲般彼此排斥咬噬卻又相濡以沫的小鬼與頑童。

而這個現象,並不會因為小鬼們帶著台灣派、中道人士或知名編輯之類的頭銜就不再成立。過路人們辛苦建起來的高牆,再怎麼壯麗輝煌也蓋不住底下的醜態。

人道、人道精神、人道主義,從來就不是一件我們非要時時想到不可的事情。從社會學的角度看,人道無非是社會道德的一環,具有與其他道德相似的質素:概念不清晰、內涵難以確認、價值信仰成份濃厚、詮釋空間過度廣大、一般群眾難以推卻。正是這些質素讓人道成為無知者攻伐的對象,但也正是這些質素讓它成為構作訴求時有效的支撐論述,因此具備能夠廣泛傳佈的基礎。

儘管不是任何義務,在物資與技術充足的社會裡,人道主義仍是全球社會信任的重要環節。這種道德隨時可能超越法律與國家的界線,對其他社會提供稍可倚賴的保障資本。由古典慈善事業演變而成的人道主義行動,儘管具有許多問題,但在能有效轉換其巨大的能量之前,我們能進行或多或少的批評,卻不宜直接加以推翻。若有朝一日這成為全球性的社會風俗,對我而言也不至於與任何進步理念彼此衝突。

當然在話題被挑起之後,更好的選擇顯然是對這個概念本身加以精煉與深化。此時人道成為一種辨識機制:我們能依此辨識出小鬼與頑童,也能依此辨識出一個社會是否具有足夠深厚得與道德基礎並存的普遍知識底蘊,或僅僅是一個把媒介訊息當成所有知識的表淺社會。可惜在台灣的例子裡,似乎不僅難以深化,人道或其他被盤據的山頭小徑,總是依著小鬼與頑童的路線不斷行進。


參考資料:在這些連結以及其中包含的資訊與更多連結裡,我們可以依此辨識不同角色,而在辨識的過程裡,或許我們也可以辨識自己。

人道?

我討厭政治文的原因

四川大震:「台灣愛」與「愛台灣」

人道是普世價值

要投入四川救災與重建行列可以,但災民能否感受到台灣善意才是重

與緬甸和中國的災民同憂

天災前,人性不能泯滅

假借「人道」、「人性」為名的刻薄、兇暴與鬥爭正在消費四川大震

2008/04/28

【筆記】反對實施死刑、贊成廢除死刑、考慮部份廢除死刑意見、以及理解部份反對廢除死刑意見

死刑是一種國家司法針對個人施行的罰則,在國家司法的層次上,我們用盡可能合理的公審制度取代報復性定罪,而不是用盡可能相同的手段代理私刑。


在現代國家體制的想像裡,國家有權力公開啟動事關生死的政策,對外有戰爭,對內則有死刑。也許是因為相較之下,戰爭的唯一目的是以破壞性的巨大體制機器進行破壞、癱瘓、佔領與殺戮等等例外行為,所以引起的反響更大;而死刑則是內含於現代公民被教導必須忍受的司法刑審體制之內,於是被認為是具有正當性、以及與其他政治議題一般必須訴諸民意觀感的公眾決策事項。兩者間不同的決策過程與宣傳形貌,多半源於這樣的差異。

然而當我們認識到針對現代國家所發展的人權概念時,會發現兩者之間體制意涵的相似性。即,當代人權概念源自於在國家機器強大的權力潛能之下,從反面劃定個人可賴以自我保護的體制界線;而在這條界線之下,需要考慮的立場並非作為整體的其他公民,而是人權持有者本身。因此現代國家的司法刑罰一旦出現,特別在個人尊嚴與肉體完整性的層次上,必須加以保護,也必須發展出以教化受刑人而非損害報復為思考基礎的體系,否則整個司法體系的制度合理性便無法自圓其說。

在個體層次上,同樣不是對受刑人同情與否的問題。如同警察在執法手段上必須受到一定程度的限制、同時考慮到司法對於不同犯罪衡量判刑輕重的理據,便可理解,國家作為國內暴力行為的壟斷者,不可將施行暴力手段視為非黑即白的二分範疇的道理。若執法機構有權辨識出特定個人並對這些個人施以無限制的暴力,這個可即時放縱權力的例外狀況便會在國家作為詮釋者的手裡任意擴張。如同戰爭時所謂的合理與否時常只是討戰檄書文字遊戲的結果(可以美伊戰爭前後各方的政治宣傳為例);任何給予國家施行絕對暴力的機會,最後必然造成人權界線在國家體制文字遊戲中不停破損。舊政權時期看似具有高度合理性的捕殺行為,亦只是在體制上公民讓渡了國家施行絕對暴力的決策權,配合國家宣傳機器的自我合理化,使統治機器的濫權成為可能。若不認識到這點,而只是拿著戒嚴的字樣做文字遊戲,我們將會忽視現行制度裡各種國家濫權具有實質意義的存在。

於是,國家司法與執法系統一方面不可以肉體損害報復維基礎,二方面不可以在執法時貫徹無限制暴力,這是我們必須對死刑進行思考的出發點。在這之上,又因為在我的認知裡,一來死刑本身並無降低犯罪率的實效;二來死刑也無起死回生的補償效果;三來現代司法一向是以不斷侵犯並更替私刑的對等報復原則來自我建立,卻在殺人犯罪受害者家屬情感上,遇到難以突破的瓶頸,於是保留死刑,不過是在政治推展過程裡制度為了自我維護而保存的權宜措施。所以我反對實施死刑,並贊成廢除死刑讓司法能更像是一個保障人權的國家體制。

在同樣的理據上,我們必須重新思考部份反對廢除死刑的意見。例如在這篇文章裡,吳志光認為「(中國擬議的)死緩制度所強調的犯罪者有無『悔悟』,姑且不論其認定標準及合理觀察時間長短等技術性問題,其正可以突顯廢除死刑的迷思所在。若認同為保障生命權而廢除死刑的理念係一普遍的道德性誡命,廢除死刑即不應附帶任何條件」,而「犯罪者有無『悔悟』,應該是假釋制度的重要依據,亦係監獄教化的努力目標,實不應成為是否廢除死刑的交換或前提條件」,就有理據逆轉的問題。這個認知會破壞以司法為主體立場的死刑思考理路,也容易造成衍生論述裡「生命權」概念過度抽象而鬆散的後果。另外又如這篇文章裡瞿海源以民意調查的方向出發,在社會學內部討論上或有其作用,但在針對死刑的思考裡,我們會因為過度強調當下民意的重要性,而難以辨識例如這篇這篇文章裡由瞿海源以及吳志光自己所提出,由進步理念與法制體制特質揉合而成的前瞻性考量。再如這篇文章裡吳豪人純粹地反對將國家司法牽連上恐嚇效果,沒有進一步推展,則又無法與認為是破案判決率而非刑罰輕重決定犯罪量的論述取得協調。在實效上,這類訊息會高度加強相關論述作為政治宣傳產品的屬性,進一步混亂乃至於淡化關於死刑問題的公開討論狀況。

最後在反對廢除死刑的意見上,這篇文章或許帶有相當的代表性。文章裡的許多問題在上文中已經討論。然而就理解的旨趣而言,我們要理解的重心或許不是過度抽象的所謂「受害者家屬心情」,而是從「考慮受害者家屬心情」到「不可廢除死刑」之間的理路。諸如「法律為何保護壞人」、「犯罪者無自由可言」、「倡導人權者可有想過犯罪本身」、「法律有幫受害者想嗎」之類的連結,這些都是司法體制在自我完善的過程裡本應主動加以更替的想像,而不應是不同主張之間彼此對立的理由。我們可以再次看到體制本身不願自我完善卻仍不停壟斷暴力的惰性與慣性問題,以及公開討論裡無人意在取得彼此協調的現象。對於彼此理解與自我深化不加以著意的後果,只有可能是彼此推高感情拒斥的壁壘,將表面上正在被討論的議題型塑成自我標榜的表態語言而已。

2008/04/15

【短札】電影片尾其實沒什麼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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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法國一間戲院,不對號入座的影廳裡散落不到三分之一的觀眾。電影結束之後,有人鼓掌,有人靜靜坐在位置上看完片尾,有人在第一部份的演員名單還沒播完之前就離開。

這是在一個歐洲國家某個城市裡常見的景象。片尾播放與否,在這裡並不成為一個問題,因為那本來就是電影的一部分,在片尾時離開,與在片中離開一樣不具重要性。相對而言,本地戲院的空氣顯然更為自由不激烈。戲院不剪斷片尾,提供觀眾自由表達與自由閱聽的機會。

且慢,這並不是偉大的自由主義思辨。若找來一群自由主義者,恐怕裡面認為不播片尾乃是市場競爭結果不必插手者佔得更多。這也難涉文明程度的思考,因為在我們假定的文明國家裡,片尾這檔事似乎既不是文藝腔的堅持,也不是什麼必看不可的偉大細節。我們當然可以說這是國際電影文化權力展示的一個環節,不過就這麼把自己陷入赤裸裸的尺寸比較,好像也不是非常正當的理由。何況對於國片而言,讓觀眾看到片名可能比看到片尾更為重要。

我們很怕做錯事情,主張什麼事總要提高聲量壯大信心,遇到指責的卻又過度珍惜內心恐懼,轉而捍衛這塊純粹屬於自己的部份。

同樣要求看完片尾,上述文章與這篇的立場就有相當差異,儘管前者乃受後者觸發,彼此卻也不是毫無矛盾。兩篇共同要求者是希望觀影人對創作品有更多理解,但就我的理解,比對盜版電影盛行的事實,這種態度似乎與社會風俗有所違背。

再且慢,這仍不是進步知識分子與未開化社會的對壘。除了我國知識分子習慣上就普遍對影片從開頭至結尾的品質要求極低的相關事實之外,比較一下針對劇情部份與片尾部份的評論,其實我們對電影劇情部份理解形式的紛雜,本來就預示了個人對片尾解讀意見的必然差異,而這種差異也會直接導致讀取意義的失落。如果個人選擇觀影的緣由本來就只是一個明星或一篇可信賴的評論,觀看片尾顯然僅只是一場痛苦而毫無意義的音樂播放行為而已。

當然,如果問我電影到底該不該播片尾,我會毫不遲疑地在「要」的前面打勾。雖然我自己習慣的比較範圍僅是導演音樂編劇演員頂多加上製作人們(多半在片頭就可以看見),而且以我個人的思考習僻,抽煙之前根本不會有什麼想法。我所相信的是,這之所以會是問題,並不是文藝青年們啟動的偉大社會改造計畫,而是貪圖播放場次的片商和過度擁擠的我國觀影群眾共同造就的現象。就因為它本來就沒什麼意義,其實本來也不該成為一個問題。

疑失


恍惚裡,好像感覺到貓跳上床來,棉被上些許沉緊。在家時我也常有這樣的幻覺,起身尋找時,白色身影常常已在他處蜷滿睡熟。於是我多半閉目不理,之後貓果真跳上來時,就當作是一個神秘而溫暖的預言成真。

我有時會想念貓的體溫,就像我有時也會想念人的體溫。張口時散出的些許氣味,激動或和緩的吐吶,舌尖隨著句詠韻律流轉,輕輕敲擊齒顎唇牙時彷彿可以聽到氣流在腔內旋盪的聲響。那些極近極近的觸覺,捧起端詳、搓弄、輕抹,細心撿拾散落一地的晶亮。

不知貓會否覺得奇怪,鎮日與自己相伴相視的人怎會說走就走。或許他會試著更勤於跳上人常困睡的沙發,嗅聞他可能藏身的被中,等待著向他抗議近日不曾餵食的罪過。

我無法敘說現在有多麼希望一個擁抱,或一點我願相信的理解。我希望這個擁抱很長很長,直到所有眼下不知所蹤的寂寞一併擠兌迸流,直到貓也咬上我的手,或把肉掌放上我的手背索討一點點樂趣。而我也因此可以向擁抱者表達感激。

告訴他,你懂的,這不代表什麼。這甚至不代表時間已經過去。

有時我想念的僅僅是可以接近的體溫。而我曾如此木然地揮霍,不知年華已盡。

而我仍不斷揮霍。

我已經忘記貓牙卸住手掌時的疼痛。本地的貓不任人逗弄,瀟灑飄盪一如世界對本地女人的印象。或許事實的確如此,而我既知自己是個外人,也就不如在自己生長的地界上被排拒時那樣患得患失。貓是如此,有時能聽見遠處甜美的喚聲,走到近旁,卻只能面對冷淡不解的面容。相較之下,本地的人反而可愛許多。

對我而言,人總是有趣卻不可親的。我私自崇拜著那些願意侵撞自己與他人世界的勇氣,一如我私自崇拜著貓族的灑脫,看似了無伎求卻又漩渦一般捲取所有憐愛,而一切又那麼自然。我崇拜著自己缺損的,心裡不斷忖量著與人之間難以度量的索線長短。我永遠不肯輕易相信,卻又讓自己更加沮喪。

我也不知究竟在故鄉或異鄉時,感到的孤單要更多一些。

在幻痛最劇烈的時候,我會想起那些真正沉默的話語。想起我或多或少的背棄,其中有些已然毫無理由,於是幻痛更深。

我懷念貓的步伐,在心裡緩慢地播放。一次又一次,於是我知道這一切都已經不同於以往。

2008/02/24

理性的殘餘與殘餘人

人類世界的理性計畫已然大致完成。亦即,我們已經無法脫離理性計算的根本原則,無法不用理性與否來衡量一切,對於理性以外的世界懵然無知,甚至遵奉理性成為最高的倫理與道德。且不論理性這個詞彙如何被納入口號與政治宣傳以強化詞義空洞化與共同理解反智化的功能,在理性政權內部的一般預設裡,殘餘一事仍然具有實際的意含。


單一邏輯的殘餘

這個層次非常容易理解。凡一條規範或一種敘述形式被視為某個社會的最高價值,視其定義,這個社會必然會有落在模糊地帶或受此價值肯定範圍之外的成員或概念範疇。否則,倘若所有成員或概念都同時身處於這個範圍之內或之外,價值本身即會失去被述說的意義,甚至強調此價值的主體如何存在也難以得知。

然而當代的理性政體同時運用了這兩種本質上相互矛盾的特質,即一方面將自身的物理存在代換為概念予以確立,視自己的主張為當下既存的現實:另一方面又重複述說這個主張,並引用自身或自屬範疇的普遍存在以為證明。在這兩者的矛盾尚未被指明時,作為說服手段的基礎加以散佈。在這種辯論型態的聲明語言之下,特別是對於此種特定敘述裡不曾被包含的殘餘者,則在這個聲明之中徹底消失。這種聲明型態一旦成為廣為大眾接受的理解方式,則亦確立了殘餘者不可見的地位,並在以此聲明為基礎的一切策略或戰術考量中予以屏棄。

二元對立的殘餘

二元對立的情形在語言裡極為廣泛。普通的例子隨處皆是,例如從政治宣傳裡符指浮濫的「我們」、「他們」,到當代仍盛行的界內—界外分劃等等。所不同的是,二元對立不只是將殘餘者屏除,更進一步在域外的殘餘者之間指定出另一個與自己對立的範疇,予以有意的屏棄。而一旦此指定範疇成立,範疇內的殘餘者可能有機會依照這個被對方指定的範疇彼此結合,另一方面則也有可能進行與指定者同樣的行動,將不屬於兩種範疇之內的殘餘者加以屏棄。一般而言,比起單一邏輯的殘餘狀態,對於最後仍不屬於任何範疇的殘餘者而言,是顯然的共謀,然而一則因為人類政治議程裡不常出現關於殘餘者的討論,二則因為二元對立的劃分邏輯在雙方之處都極有可能是語言上的隨制連結,導致對立範疇裡的雙方更堅決否定殘餘者的存在,達成對立雙方即包含整個社會的共識,於是殘餘者的不可見性更為嚴峻。

依據同樣的模式,當同一個層次的對立分為三種、四種或更多時,社會已然透明的假想便會逐步更加確立,然而此種假偽的透明性卻同時也逐步達成殘餘者更進一步受掩蓋的命運。非此即彼的選擇以及屏棄的行動,不會因為多元而喪失能量,對於殘餘者而言,原有的不可見性反而會更為加強。

因此,就殘餘者的立場而言,單一邏輯、二元對立與多元主義的差別並不是非常明顯。相較於一般認為多元主義會進一步解放社會的假說,社會的多元性,對殘餘者而言,反而可能才是危難的開端。

統計學與殘餘人的弔詭性質

在統計學裡,殘餘是相異個體各別與觀察概況的差距。這與當下社會的某種理性邏輯運作狀態也相去不遠,但與上文提及的範疇殘餘概念有所不同。亦即,我們既可以指出範疇外的受屏棄者為殘餘者,但就算在範疇內,不同的個體之間也具有其個別的殘餘性質。因此,若僅僅對單一個體或個別概念加以考察,則其與特定範疇概況的個體差異,以及其是否包含在某範疇內的特性檢視,兩者間即會產生如何相較的問題。當個體與某範疇的特性多數相合,但其與該範疇的概況又有某部份差異極大,此時會產生內外判準的緊張,而視該範疇的排斥與包容性格不同,則又產生進一步的決斷疑慮。

在一個遵守並內化統計理則的社會裡,這便會產生一種特定行為。此意含的弔詭著落在範疇分化的行為考量上。亦即,在取得統計概況之前,我們便必須決定一個範疇。然而在這個未知統計結論的當下,劃分範疇的決斷卻早已決定統計結果為何,其後的調查與計算只是既定結果的實現。因此,在統計之先對範疇劃定進行操控,盡可能猜測並排除會造成異種結論的取樣個體,但事後卻將統計結果的詮釋重新涵蓋整個範疇(甚至範疇之外),便成為當代普遍的政治宣傳操作手段。

這並非純粹抽象的狂想。只要思考今天許多地方的政治場域裡,敵對雙方如何只在自我陣營中理解取樣,卻又把所得的概況詮釋鋪蓋給對立雙方所存在的同一個場域裡(更精確的指涉,譬如敵對的藍綠如何將敵我的優越或缺憾擴大解釋為台灣人的理念或特質),可知這種操作手段的實際發生與成果極其普遍而有效。

而在此處,殘餘並非一種確立狀態,而成為一種用以操作範疇認同的風險。範疇劃定者為了避免範疇緊張,反將這樣的風險套在社會成員身上,威脅若不趨向這樣的概況詮釋即將成為被屏棄的殘餘者,開放範疇邊界卻設立檢定關卡,製造社會成員必須不斷朝向範疇核心前進,並努力不成為關卡篩離對象的狀態。這普遍見於資本主義個體競爭、國族或派系等等認同召喚、教育體系,以及戰爭狀態的敵我識別等等。在這樣的操作之下,殘餘者不僅被徹底推離既有範疇,更被賦予反核心的角色,在倫理上成為惡的表徵。由於操作本身刻意的矛盾性質,這些象徵與被掩蔽的命運交互作用,構成極為複雜而有效的屏棄效果。

這裡需要特別提到的是各種類戰爭的範疇緊急狀態。當代的社會就像是一個戰場。這不只是隱而不宣的秘密,其實已是在日常生活用語裡被廣泛接受的說法。當我們在日常生活裡談到競爭、對手、勝敗、策略等等概念時,從戰爭裡發展出來的詞彙與概念皆揮之不去。當此隱喻氾濫之際,戰爭殘酷的生死問題也藉此偷渡到每個實施緊急狀態的範疇分劃行動與論述之中。由於戰爭語彙的過度污染,導致政治議程中所有的論述效果都具有生死的色彩,在排定公共議程時,可能僅只是個體生存利益的問題,也非常容易渲染為生死交關的語彙,反而忽略在物理上真正與生死相關的問題。落實在對殘餘者的極端不友善之上,常造成殘餘者實際的生存危機。

殘餘者參政的可能性

由於語言無法盡說現實的問題,我們並不期待在任何一種單元、雙元或多元的語境裡有完全不存在殘餘者的可能性。而無論在概念或實際上,鼓動殘餘者的連結與參政,其實也只是將部份殘餘者隨制而成另一個範疇。這個狀態在殘餘者主動的集結,以及社會賦予殘餘者不同名稱範疇時(例如所謂「弱勢團體」概念)都同樣有效。

以當代政治操作技術而言,沒有任何範疇分劃的行動幾乎是不可能的,所留存者,或許只有某些運動者「永遠站在弱勢一方」之類的宣稱,而非較為完整的政治議程。這自然難以見容於高度制度化、機構化以及分工縝密的社會構作,在概念的詮釋路徑上,有時甚至被迫還原為個體信仰問題,這在範疇劃定與被劃定的狀況下皆然。

然而,在概念上,這個狀態卻可能是殘餘者唯一得以被認識的共性。若是如此,在構作政略時必須先思考的問題是:1. 如何理解一種非範疇的性質?2. 如何成立一種非範疇基底的政略主體?3. 如何在隨制形式上予以突破,盡可能降低隨制範疇的排斥性,提高包容性?4. 如何反對既有範疇的向心競爭作用,重整認識模型,揭露核心利益對於殘餘者的壓迫?

2008/01/27

台灣何時不是一黨獨大?

好了,大選之後,眾多第三勢力政黨並沒有能跨過百分之五的門檻,公民社會對此應該怎麼負責?

我想應該無法負責吧。這問題刻意問的太大,而後我才能順利地問,什麼是我們認知的公民社會?


長期思考政治的人們,面對越來越細緻的政治操作和正反立場宣示時,被這次立委選舉的結果震懾,這非常可以理解。畢竟眾人想像裡台灣還是一個兩股勢力彼此抗衡的政治場域,無論談的是和解或對抗的語言,都不得不從這個抗衡的觀點出發,導致在這次選舉的結果下,所有舊的語言基底都似乎瓦解,只剩下政治極端主義興高采烈地接收戰果,重新確認自己總體主義式詮釋觀點的正確性。認為終於可以證實綠的政治被全面打壓,或認為藍的政治已經為台灣人民全盤接受。

新的單一選區制度,或許表達了中間選民的聲音,卻讓許多知識分子心裡的天平失衡,又反而更進一步激動極端主義的興奮神經。

人們開始必須思考「一黨獨大」這個詞彙,詞彙本身確實是許久以前的記憶,彷彿在這幾年間散去又復辟,但我們究竟是站在什麼立場說這句話?

林世煜的這篇文章鮮明地挑起這個問題。文中他呼求台灣活力充沛的公民社會一同支持一個可以制衡國會的「在野總統」,在當下的情況,這指的當然是謝長廷。林文希望社運界與公民社會共同認識到國民黨一黨獨大的危機,並捐棄成見合作投入選戰,與謝長廷連結。

當然是謝長廷,而非別的人選。這個當然的背後,隱藏不可忽視的問題。

之所以是謝長廷,之所以是民進黨,顯然因為他是目前台灣僅剩長期耕耘總統選舉,有政黨奧援,並最有機會選上總統的政客。在謝長廷的長期耕耘之下,社運團體在選前最後兩個月所提出(如果能提出)的進步議程,謝長廷本人、他的幕僚、以及他長期以來的支持力量是否同意?民進黨是否能拋棄以往玩弄社運符號的惡習?當下強力批判民進黨的社運團體是否能在選後被一視同仁?謝長廷在選後對國民黨的制衡力量將在哪些事件上發生?採納誰的意見?擁有的權力如何使用?這些都是在政治的巨觀層次不可忽視的問題。

往社運團體走近一步,就必須考慮Torrent提到的,當下社運團體所主張的,謝長廷與民進黨能做到多少?另一方面,國民黨又能做到多少?如果忽視民進黨執政後對社運的挫傷行徑,那麼我們又如何解釋自己為了什麼反對國民黨?簡而言之,若我們要投入制衡的力量,我們想要為了什麼而制衡誰?我們借用的力量又是什麼?誰能保證這個力量會誠懇地進行制衡?

提出這麼多問題,我自然有我的立場。一言以蔽之,以我親近社運的政治立場來說,台灣什麼時候不是一黨獨大?

再往下一個層次考慮,如果我們相信不同社會運動團體所抱持的價值是台灣社會值得珍惜的利益,那麼,在經過國民黨和民進黨的統治之後,我們看到什麼被達成?社運團體是否只有某個黨派支援?社運價值是否只有某個黨派反對?如果不是,目前可能參加中央政府的幾個黨派,對社運而言有什麼分別?

換一面來看,知識分子、與進步知識分子要召喚的公民社會,在這次立委選舉早已全軍覆沒。而這毫無疑問正是台灣的公民社會給社運的一個明確答案。很遺憾的是,社運若在這種時機參政,在民主政治的場域裡,就和選不過百分之五的小黨卻大聲嚷嚷說自己是決定大選的重要力量一般不可思議。正如陳威志這篇文章所說「進步力量的失敗」,然而我並不相信同時是「人民的退場」,因為民主選舉制度要求我們接受選票計數結果,並將這個結果直接翻譯成為人民對不同政治力量的支持程度。如果我們不打算挑戰這個認知,自然只能接受社運0席對舊政權113席的結果。我不太清楚,在檢視以往或多或少掌權的政黨表現之後,社運界為什麼對任何一黨執政會有特別的疑慮?我相信,不管在任何層次上,這次立委選後的各方反應,多半是重新檢視自己所不信任的對象:堅持投藍者對綠色政權的不信任、呼籲投綠者對藍色政權的不信任、公民對社運參政的不信任、知識分子團體與社運團體之間對彼此的不信任,對馬英九或謝長廷本人的不信任、對莽撞修改選舉制度的不信任、對統一或獨立政綱的不信任、對立院的不信任、對政府的不信任、對司法的不信任...既然如此,那為什麼不更認真地考量自己信任的對象呢?

有太多走回頭路的機會正誘惑著我們。如果信任謝長廷只因為不信任國民黨,那麼復辟的並不只是黨國合一的記憶,我們對自己所信任的政黨隱惡揚善的舊政治也同時復生;如果只依據國家發展的總體意識來解釋立委選舉的結果,同樣是經濟發展/進步價值這個不必要對立的復辟。更不用說在各種論述的幽微之處,統獨、藍綠、民族主義,甚至私交友誼又重新回到政治議程首位的思維復辟。如果連社運界都無法避免這些情況,談起進步,我們只好全部重新來過。而若我有幸參與這個重整的過程,首先要提出的問題當然也就是:對我們而言,台灣何時不是一黨獨大?

2008/01/23

無雪的冬季

已經有兩個星期了,一早醒來打開房間的門,卻見不到貓。


不過我沒有想要因此跳上飛機回家的意思。事實上,我不知道有什麼會讓我產生這樣的念頭。仔細回想每個熟識的身影,好像也沒有誰有這種力量。原本遙遠的一切更加遙遠,那些近身的,則一點一滴地消散。我已經不太清楚這樣的狀態是好是壞,有時候難免覺得,一個人在外,不得不感覺一點寂寞,藉此回應遠方或多或少的思念。

不過我倒有點懷念自己的書。那些沉默的物件不懂得思念,飄洋過海也是太過沈重的負擔。

每天早上我放棄公車,走三十多分鐘的路到學校。此地正是濕冷的時候,途經羅亞爾河上的石造大橋,滾滾黃水上,常會鼓起特別強勁的寒風,若是風衣沒有鍊緊,便從每個縫隙鑽進,刺透步行時微熱的身體。一路上總會碰見固定早起的人們,開始就不曾打過招呼,相遇也只是默然擦肩。不過多久,其中某些人的神色與眼神已不再那麼緊張。

或許有一天我離開這間住所後,這個城市竟會留下關於我的記憶?

城市說大也不大,兩條交叉的主要幹道,分出幾個各自扭曲交錯巷弄構成的巨大街廓。市區沒有什麼大樓,幾乎清一色是仿古或歷經整修的三四層樓房。新的那些與街道間有著乾淨漂亮的切角,舊的那些,不管是輝煌的建築或中古城市遺緒,若不是攀著地裡伸展出來的草莖,便是在底部沈積著時間的顏色。像是舊貨店裡佈滿均勻細痕的古老茶瓷,舊日的時光還沾附其上,保護古老物件不被新的時間沖刷而去。物因此有了夢幻的特質,凝煉出不在此地的生命,抵抗躲在暗處騷動不止的消逝。

於是,異地的冷風讓人清醒,也讓人意識到是什麼在保護自己生命長久下來的累積。

在這個國度暫作停留,原本便只是夢想而非計畫。在夢想裡的日常生活,卻意外地沒有什麼困惑。我盡可能抓住隨時間從我身邊流過的所有事物,一時間彷彿有了滿載的生命。然而我卻無法想像,隨著這樣的時間能帶來的,究竟會是一個怎樣的自己?

沒有負擔的生活,在這個年歲裡,又會遺留下怎樣的人格?

我一直期待著雪。但來到這個國度之後,人們卻說這裡不再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