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抽煙,但是我支持綠黨。我時常想,世界上還有比煙商更完美地綜合了所有社運聲稱之惡的對象嗎?
論述
事實是,我們一點一點爬向最精微的語言深處,而一切現象卻告訴我們社會正無盡地渴求最淺層的語言,以精煉出朗朗上口卻模稜兩可的口號為樂。
然而模稜兩可的口號是種正確,我們在語言之內辛苦相約爬梳的各種微小的裂隙,卻成為彼此相對時心懷不滿的根源。對於語言的理解深度,原本是為了去除溝通工具裡的障礙,然而急迫地確立各種立場時,所抹消的那些,又回過頭來更兇猛地吞噬了我們之間薄弱的信任。彼此相對時,每個微妙的沈默,都成為引發懷疑的根由。
而我們的謹慎卻表達了軟弱。近身搏鬥時,對手彷彿知曉我們身上每一道過往的傷痕。這正是搏鬥致勝之道:無視於自己弱點傳來的痛楚,不斷攻擊對方的傷口。任何慈悲仁厚乃至內省都是虧輸的徵兆。
儘管我們都曾是傭兵,面對毫無思想的總體戰爭,失去所有意識的雇主,唯有黯然退下。
意志
看著今天在各種政治場域裡語言粗劣的同儕,或更年輕的人們,難道我們不曾內省過,或許正是當年的我們型塑了當下的他們?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意志似曾相識,對信念的仰賴,儘管所有的只是令人嗤之以鼻的破碎核心,與論述的周延或誠懇毫無關連,誠實地面對自己,我們能說,信仰的意志與信仰的內容果真有任何實際的關連?
在誠實的回憶裡,我們從前不是如此嗎?
面對這個巨大而僵硬的世界,我們自知不能隨身攜帶過於天真的絕對。且讓我提起幾個教條:衝撞的必要、類存在的共同基礎、剩餘價值作為妥置龕內的聖物,等等。在此之下我們曾彼此大力抹消對方的堅持,幸而我們的眼光僅限於知識理解的狹隘界域之內;不幸的是,當下的世界裡,知識已經成為氾濫的浮光。曾在嚴肅場合裡字句必較的嚴謹,擴散之後成為由一知半解者們主宰的人民公審。同構異形的武器四出狩獵,騷擾所有無法全心投入論述打造因而弱點畢現的人們。這種騷擾同樣似曾相識,然而當論述在知識之外也成為唯一的武器,卻又被聲稱為人民的聲音,專業體制侵奪生活世界的理論,從此有了全新的意涵。
或者,也並非那麼新,只不過在他處失敗的社會主義革命從未在台灣成形,導致我們毫無教訓。
幸福
和你在一起的女生一定很幸福,許多朋友說著,聽久了你竟然也信以為真。
這些年來多半孤身行走,好不容易嘗試愛情卻無能維繫,耳裡聽到的是眾多友人或苦或甜的感情記憶。面對苦澀多於甜美的那些,你不由得會想,他們愛上的,你愛上的,豈不正是這些讓人心底泌血的幽暗質素?在這個時代,有什麼比痛苦更讓人接近自己,透徹淋漓地體驗生命,然後稱之為愛情?誰真的想要溫暖慵懶的生命?你如此理解,知道自己畢竟從未成為真正的人。從拒斥者到傾聽者的長久訓練,你從來只是徘徊在圈子之外,觀看透明障壁上自己的倒影,知道裡面的人們似乎想說些什麼,於是你把手按上柔軟的圍籬,傾聽,吸取。而不是
交流。透明的障壁如此絕對,交流只是一種自以為是的幻念。偶爾你在域外張惶徘徊的身影,吸引了誤認域外為自由之地的眼光,她們試著把手貼近你的掌心,藉此交換能穿透到域外的一點希望。她們不顧你的面容受到多少扭曲,這種勇氣使你震動。但她們不願接受你對扭曲形象的訴說,卻讓你不得不退縮。時日久矣,你眷戀他人眼裡的形象,於是難以辨識關於自己的真實。你終於開始懷疑,是否吸取而來的一切盡只是另一種自己不願承認的扭曲。
事實如此。無論是誰,包括你自己,從你身上看到的,總是幻影或他方的幸福。
索夢
時常從符號豐富卻泛滿痛苦與絕望的夢境裡醒來,一個人呆坐,為自己的夢分析索解。
某次的夢境關於自己將要出國學習的未來。一路拖宕到這個年歲,還有如此境遇,是我不可多得的幸福。把自己丟棄到遙遠的國度,充斥著不確定感,則是我維繫與生命之間搏鬥關係的最終方案。在那個夢境裡,我的張惶屬於域內,儘管慌亂而痛苦,心底仍暗暗泌著幸福的光彩。
理解夢境成為我與自己溝通的固定形態。追索夢境的實現則彷彿成為延續生命或承認存在的唯一方式。我不斷提出改善命運的方案,意識則以不斷的夢境予以回應。於是夢境時常比激動的自己更為冷靜透徹,長久的平衡予我安撫。內在與外在的反差同樣具有安定力道,向我保證能索見一切錯落,拆解旁人凝塑安固的守則,甚且使面對者墮入難以意識的夢境,在彼此的存在之間書寫滿溢過度的語彙。
這樣的關係裡,我所見的皆是不可見者,於是不可見者型塑了我所見的世界。其間不可思議的遙遠跨距,卻引誘出每次困苦卻不得不然的越界訴說。
疲倦
無論如何堅稱,然而此時此地所稱的多元與豐盛,或許正是導致一整個世代疲倦的根由。
我很清楚這樣的跨距,更知道不是每個人都身處語言操作流利的位置。多聲繁音的幻夢太過美好,導致現實暗處所排除的任何範疇,都註定了一整個人群永恆的失落。於是我們努力的包容,卻只是在原有的域內增添更繁滿的訊息,遠處看來繁複多彩,近看時只是推擠噬咬的醜惡。
於是不得不疲倦,我們的眼光轉而慈悲,所容忍者卻是世界越來越巨大的惡。對於這個世界,我們之間各種不同的構圖,其中每個渺不可見的裂隙,都撐滿了扭曲褻動的陰霾,也都恰如其分不致使構圖破裂。然而即使我們終能守住自己的夢幻,卻仍不斷掉落疲憊恥辱的深淵。
真的很抱歉,我想我們都累了。或許唯有說出這句話,我們才能真誠面對自己身上的傷痕,撕去從不懷疑的假象,蹲伏在屬於自己的角落,策劃下一次光輝的陰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