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0/21

一段遙遠的距離

片尾打出電影標題時,「最遙遠的」和「距離」之間,拉了一條長長的線。

這部片也的確充滿了延伸的意象,公路,持續延伸的鏡頭,以及幾個角色身上承擔著的,沈悶而看似不斷遠離淡出的感情。


延伸╱引導╱置換

結果,最遙遠的距離,彷彿就在台北和台東之間。

就像許多敘寫逃離或展望的電影一般,導演很自然地襲用了常見的城鄉置換。旅行作為將自己置入異地的行動,出了城市,置入原鄉,因此得以舒展開在生命中被異己的日常生活無限壓縮不可吐露的窒悶。

電影開頭,對三個主要角色的介紹式敘說,給了我們三種窒悶的面貌:小湯對失去的戀人無法割捨,於是困在一起計畫卻無法一起完成的承諾裡;小雲陷入與公司主管的戀情,作為第三者,困在得不到承諾的感情生活裡;阿才則看似難以完全接受治療者的身分,似乎與援交少女的交換情境也無法排解自己的困局。

其中最為難解的自然是精神科醫師阿才出走的原因。在觀影過程裡,我原本一直期待在劇情後段,阿才多次使用的戲劇療法能引導出他回看自我;想像中,應該會由別人來啟動角色扮演的要求。直到電影後段揭開阿才婚姻的秘密之後,我才發現其實作為治療者,阿才在前段面對遭受外遇打擊的女人時,充滿魔力的大段獨白正是偷渡了自己的情境,引導成了訴說,治療者引導自我進入療癒,於是角色置換之後,他出走到台東尋找大學時期喜歡的人。

劇情至此,賦予角色們引導自我走出城市的契機。阿才的戲劇治療無法治癒自己;小湯在被夢靨般海潮聲響驚醒之後趕赴工作,卻尷尬地發現其實自己已被排出工作之外;小雲收到不斷寄來的錄音帶,傾聽之際意會到自己的世界也可以換上新的面貌。這三個人不約而同地走出台北來到台東,一是乾脆把置換不了的自己置入異鄉的情境;一是重新投入福爾摩沙之音的錄製計畫敘說自己的情意;一是轉身追索聲音源起的情境和錄音者,像是拉扯著自己離開,進入移動不止的旅程。

但是在踏上異地之後,當路人問起追尋這些線索的意義時,小雲還是無法回應。

自從提起之後,在電影裡一再重現的「戲劇療法」,便成了整部片裡戲劇張力的本源。這種療法之不同於一般想像中,探求心底的秘密再用邏輯予以消解的特色,導演也明白地告訴我們:當小湯和阿才坐在火堆旁,阿才拿過麥克風,說起小湯其實只要把旅程本身當成訴說的儀式就好不必執著於挽回,這樣真切的指明,儘管接觸了小湯身處狀態裡不可說的部份,卻反而引起他「不要以為你什麼都知道」又奪回麥克風的怨懟。由此,治療的戲劇性,不僅指扮演的行為,更是以言說和情境的力量讓受治療者自願吐露,自願跨越自我與他人之間的防線╱鏡面,透過置換來引導出自己可以接受的療癒方式。如此一來,小湯拋不去舊愛牽纏的置換終歸無效,阿才被指為「玩別人老婆」時激起的恐懼與厭惡,以及小雲之所以能在音場的置換後轉而出走,這幾段情節便以更明晰的狀態在我們眼前展開。

因此,我是這麼看待幾段結局:小湯畢竟要為無效的置換劃下句點;小雲要在見到收成後焚燒的稻田,意識到追索的失落之後,在台東的海邊才能真正面對自身的窒悶;而阿才在艱苦地面對初戀情人無可追索的空缺之後,也終於能穿戴上潛水衣,儘管笨重難行,但終究是一副自己能夠擔負的環境,從此才能離開台東北行,喘息著卻堅定地,一步步回到自己的生活。

戀情的距離

或許是我自己不曾經驗過這樣溫柔相對的戀情,在小湯跨越自己與戀人之間的距離時,我只知道莫子儀的這段戲是全片表達最真摯的部份,或許非常動人;於我卻飄渺難以捉摸。不由得會想起若自己存在這樣的情境裡,將吐露出來的字句,會帶著多少恐怖與絕望。所幸試片室裡觀眾不多,否則一次與數百人集體觀影卻不得不自我隔離的經驗,想必恐懼更深。

我無法置換,雖然也不能確定自己是否多少走過片中角色們的旅程。

電影裡三個主要演員的聲音都有迷人的特質。賈孝國低沈迷濛,語句裡不時出現的斷裂對角色心理有很強的詮釋力道;桂綸鎂的訴說裡一直帶著渾圓的次聲調,不斷喚起角色背景裡灰暗沈滯的基底;相較之下,莫子儀的口白便較缺乏音場效果,而更偏向舞台式的靈活。但在聲音之外,電影對白毫不遮掩的誇張,像是用文學元素硬生生刷洗去一般電影帶有的日常性格,這或許也是讓人難以投入的另一個原因。

我必須說,在看著導演努力敘寫著角色們的故事時,我卻不停地向自己喚起【尋愛之旅】裡諸多洗鍊而繁複的音畫細節。我毫無窒礙地,投入並崇拜著那樣通達又慈悲的遊牧視野,Tony Gatlif極其大膽精確的置換風格,在對比之下,也讓我對林靖傑所展示的局限覺得可惜。但我畢竟還是相信這兩部片能夠各自召喚著不同的情緒,不屬於此即屬於彼,一種看似局限,或更嚴厲地說,都會中產階級的戀愛觀,也不代表那便不是一種真心。說到這裡,我也才剛剛承認自己崇拜著某種絕對不屬於我的戀情,證實了自己嚮往著逃向某種空缺的慾望呢。

這麼一來,或許不是距離本身招引著關於戀情的思緒,反而是戀情的思緒不停勾引出關於距離的遺憾。戀上的究竟是情人還是愛情本身?遠離的究竟是對方還是自己?關於戀情的思索總是充滿翻攪反覆,正面反面都要一再確認又經不起一再確認,當下認為完滿的在下一秒又變幻出新的裂痕,昨日的疑惑與焦慮今天又遠離不再明晰。於是同時提起戀情與遙遠的距離,本來就是提起一個永恆糾纏的對立。對我而言,所有稱為浪漫的與誘惑的皆由此而生,不斷侵擾看似困境的,正是驅動自己向前掙動企圖擺脫的,而後陷得更深,此時悄立,眼望當日的遙遠,滿足地微笑卻又說著無奈。

我們無論如何不是從戀情裡脫出,再怎麼自傷的言語也脫不開記憶或臆想裡某刻溫熱的甜蜜。

電影接近尾聲,小雲與小湯踏上同一片海灘,分站螢幕兩角,眼光不曾與彼此交錯。無論認定這是點燃起希望,或適切的淒美,終究牽扯著從自身過往裡翻湧出來的期待。

於是,或許冷眼直面旁觀的特權,才是這部電影裡延伸出來,一種無法置換或贖回的,最遙遠的距離。

1 則留言:

be a tutor 提到...

怪我好入戲的說,呵呵~